吃过早餐,六人分乘两乘马车出了长城,往小城而来。按预定计划,两乘车先来到小城城下,于城门口扎下。郑安平执辔立于车上,靳先生和曹包一左一右在车下侍立,三名武卒执戟列于车后,带住另一乘车。虽只六人,却也显出不凡的气势。——这自然是经过一夜商量、编排的结果。
城中响起了梆子声。少时,城门大开,城主一家父子五口率先出来,曹包上前,将五人请到车的前面,面向城门而立。不多久,城里的人扶老携幼,也都出来了。 曹包让出城的人一一在城门前,面向战车坐下,靳先生在旁边询问这些家的情况,城主自然是有选择地进行了介绍。最后,城主道:“各户皆齐。”曹包于是开始演讲道:“吾乃曹氏,名包,见为管丞。凭车而立者,乃管令,其后武卒,乃管尉与左右伙。今者与乡里相见,正有大事要与乡里商议。尔欲食肉否?”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三三两两地应道:“欲食!”
“焉有不欲食肉者!”
“焉有肉?”
曹包再次问道:“尔欲食肉否?”
这次大家听清了,齐道:“欲食!”
曹包道:“适闻乡里有言,焉有肉!”
他拿手一指四面的荒野,道:“此荒野之中,野兽出没,焉得无肉!狩而食之,奈何?”
这次大家听得比较在意,声音也齐了,道:“喏!”
“无罗网,无弓箭,何以狩?”
曹包道:“月明之日,公子备网罗,执弓箭,与众乡里群起而驱之,焚原而猎之,聚于野而共食之,可乎?”
这次是小孩子欢乐地叫道:“可!”
马上被成人打了一巴掌。
曹包道:“焚原之后,乃是垦荒。是则有异也。王知管民多商,于力田则有所不逮,乃命管民:力田三年,不征田租,但取市租,百钱征二。民依其愿,力田者,左向;市商者,右向;或愿兼之者,正向。”结果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正向兼作,愿意单纯力田和单纯行商者只有寥寥几人。曹包叫来城主,让书写各户姓名。先是农户,然后的商户,最后是杂户。
郑安平等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就是要编户齐民了!但这一切全是曹包在经手,自己只能在一旁呆看。他有些佩服信陵君及其门客了,能想出这么一出高明的办法。 城主一家急忙跑回家,取出笔墨简牍,一一书写,曹包和靳先生在旁边看着。四名武卒就站在旁边,为他们站岗放哨。 也许是因为四名武卒的威慑力,这一过程秩序良好,丝毫不乱,众人依序一一过来,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拟从事的职业。靳先生特别叮嘱,一家父子可共用一牍;身高不满六尺的小孩并不登记。 一百多户登记了一百多块木牍,城主和他的四个儿子都会写字,但由于只有一支笔,所以只能轮流写。这一百多块木牍写完了,也已经到了午时。 曹包把写好的木牍收到一个皮囊中,束好,栓在自己腰间。复道:“政事已毕,或有讼诉、冤情及其余者,可出首告!”众人没有出声的。曹包于是道:“众乡里且归。吾等于城周巡探,或有余情,可出而告之。”
众人回城,但并没有关闭城门。
六人复回到车上,选择了四周典型的标志物,划定了猎场的范围。由于小城人数不多,猎场不可太大;又由于这次打猎目的不在巡狩,而在烧荒垦田,所以选择的场所主要放在水草丰茂,便于耕种的地方,猎物多不多倒在其次。 在晨间的会议上,主动力田的人明显不多,那些选择“正向”,有多少是过了脑子,多少只是随大流,实在难说。因此被区分出来的农户和商户倒显得十分宝贵。郑安平也想得到一份名单,但曹包却在另一乘上,便对靳先生道:“此处无官司,听讼问政当以何为?”靳先生道:“此君上之所忧也。新辟之土,专事不备,或有其难也。公子或当甘棠树下听讼也!”
说到这儿,靳先生竟然唱起来:“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其声清扬,传之遥远。
大约花了一个时辰,厘清了城周的地形和面积,决定了猎场以及打猎的方案,靳先生道:“诸子辛劳,可尽归国,姑俟猎日,再至可也。”两乘车,带着六人返回大梁。郑安平四人一商量,既然还有几天空闲,索性就把麻三给安葬了。和靳先生确认了,告了假,靳先生道:“亡者为天,焉得不从!”
应允下来。
今天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各自归家,来日到驿中商议麻三的葬礼。 郑安平回到家中,与张禄见过礼,两人一齐在院子里炊粥。郑安平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和张禄一起做饭、吃饭了。一边煮粥,郑安平一边说着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张禄也随口说出自己的看法。郑安平说到,管邑西接洛阳,东至大梁,南临郑国,北近邯郸,正天下之中也,管民单以接待四方客商就足以富足,如果自己在那里捞一把,没准也能积攒下万金。 张禄没有进行评论,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汝可经城主,与诸客商相会。以汝管令之身,必有所获!”然后说到信陵君赐婚,自己应如何修整房宅。张禄忽然道:“若筑舍于管,何如?”
郑安平道:“前者仲岳先生下问,吾答以重广旧舍可也!奈何重筑舍于管?”
张禄道:“老臣老病,非可见于人也。若张辄先生至,如将奈何?”
但以旧宅安老臣,公子自居新宅,既得气象一新,又避众人耳目!“
郑安平道:”吾初令一邑,事皆艰难,正要先生提携指点,奈何相弃?“ 张禄道:”非相弃也。公子若思念老臣,但驱车而归,无不可也。或残体稍健,亦得追随公子左右。远离大梁,自然清静。“ 郑安平道:”吾正思若广吾宅,先生当何往,先生此计,是亦有得。“ 张禄道:”管邑并无官司,公子筑舍其间,是官司也。他人皆归,公子独留,任所随行,皆便宜。信陵君虽欲任曹叔,其可得哉!“ 郑安平道:”然吾当宅于何所?“ 张禄道:”管国旧都,城邑虽废,基础尚存,择其形势仿佛者,稍加修筑修葺即得,夯土筑基之劳可减,但立柱架梁而已。“ 郑安平道:”然吾所惧者,故城荒废已久,地僻人稀,或有一二猛兽若草莽,恐为所难。“ 张禄道:”公子所虑,亦非无故。公子可试言于信陵君,或得其便,重修管城,亦未可知。若不修管城,但修其宅……亦必三五月,甚则一年。公子可暂居管邑,亲近乡里,结交英雄,以为羽翼、心腹,自可无碍。“ 郑安平道:”此计大妙。若无居室,寄居他宅,小奴自难入门。“ 张禄道:”奈何公子惧小奴耶?“ 郑安平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奴乃管邑倚门者也,其小童亦不知其父。如此低贱,何得而喜?“ 张禄道:”公子之言非是。小奴虽倚门之女,已归侯门,乃魏公子之妾。于公子不可言其低贱,正与公子相匹,皆信陵君臣妾也。“ 郑安平有些不服气道:”吾乃王臣也,岂信陵君之臣!“ 张禄道:”公子身虽王臣,其心乃常在信陵君也!“ 郑安平被说破心思,只得干笑道:”先生明察,难掩蔽也。“ 张禄把话题拉回来,道:”公子若纳小奴,养其童,令得成器,其功岂区区管邑所可匹!公子其无忽之。“ 郑安平道:”虽然,丈夫建功立业,当在疆土,岂以儿女为所依!“ 张禄道:”公子所言虽是,然自思,公子鉴女,其如信陵君耶?公子之识,其如信陵君耶?公子之贵,其如信陵君耶?公子之德才,其如信陵君耶?信陵君不以其贱而轻之,重之任之,公子岂可因其倚门之女,而轻贱之耶?愿公子以信陵君之心为心,揣之度之,其女其童,必有可观者。“ 郑安平想了想,道:”先生之言,吾当谨记。妇在德不在颜,吾所深知。愿其妇之德如先生之言,则幸甚!“ 张禄道:”其德如吾之颜,其可得乎?“二人皆笑。张禄道:”公子于管邑,亦可稍稍探问其状,来日闺闱之内,亦可承欢!“ 郑安平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先生何趣也!“随即回到正题上,道:”吾于管邑,乃令也。虽不信于信陵君,然管或存或亡,或贫或庶,或安或危,一任在身。曾不愿稍有差池,亦不愿一依信陵君。愿先生旦夕教之,以免吾过,以补吾失!“ 张禄惨然道:”臣自出仕,常愿以身许国,奈天不如其愿,徒降无妄之灾,病残之躯,为累公子。今公子得令一邑,邑虽小,盖魏之土;民虽少,其魏之民。敢不竭诚尽节,以辅公子。愿公子勿念!“ 郑安平道:”吾得先生之助,取功名如反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