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青市地处华国南部高原地区,是省内的第二大城市。
青市共有十一个县,黑山县是其中一个不打眼的县。面积不大不小,人口不多不少,经济也是不温不火。
黑山县下又有9个镇5个乡,一共14个乡镇。
上阳村和下阳村都属于九镇之一的安阳镇。安阳镇的经济本就在黑山县中垫底,而上阳村和下阳村更是为这份成绩添砖加瓦了不少。
因为地处高原地区,山路多崎岖,交通不发达,最近的火车只到黑山县县城。从黑山县县城到安阳镇上得上百里,再从安阳镇上到上阳村里,又得二十几里地,这也使得地处山坳里的上阳村格外闭塞。
前两天秋收,又赶上下雨,大伙儿忙得够呛,连出早工,连加晚工的,把谷子收割了,把包谷也都掰了,搬进了仓,这才让收成没受什么损失。
今天,天陡然晴了。秋风习习,叫人觉得秋高气爽,空气格外清新。
两节课上完,天色还不晚,昭颜便打算按照学生名单,来个家访,确保明天正式开学时,不至于一个孩子都没有。
等她从教室后面的住处拿着小本子出来的时候,对上那个高大的身影——这人怎么还没走?
“你对村里不熟悉,村长让我带带你。”
其实,原委是这样的。
昨晚上,吴村长愁得眉头都能夹苍蝇,嘴里抽着他的旱烟,蹲在门口:“我听徐老师说,明天要去挨家挨户地劝说,你也知道咱们村的情况,饭都吃不饱,大伙儿对上学这积极性不高,尤其是那几户的婆娘,嘴巴跟刀子似的,什么浑话都能说,怕是会为难人家徐老师……”
“哎……学校好不容易又有了老师,可别头一天就把人给吓跑了。”
“我看这徐老师啊,小身板,看着就弱,又是小女娃子,没经过事,指不定让人拿话一怼,就哭鼻子了……你,你明天啥事也别干了,跟着她去,给我看着点,别让那群碎嘴的老娘们把徐老师欺负了。”
“舅,那你让我面对那群碎嘴的老娘们?”这还是亲外甥么?天天坑他。
吴村长抬头,“那咋办?”他看见那群老娘们也头疼啊!尤其村头那个母大虫吴桂花。她家娃多,她又重男轻女得很,怎么可能同意女娃子去上学。以前周老师为了说动她,被她折腾的,下课后给她家洗衣服做饭,还要割猪草。
“能动手不?”
“动什么手?”村长抬高嗓门,“光天化日的,你说能动手么?乡里乡亲的,你还是我外甥。”
“那要是那群老娘们先动手呢?”
村长思虑良久:“要是对你动手,你就让他们打,回头我为你做主。要是对徐老师动手,你就打回去!她们反了天了,国家安排来给咱们村扶贫互助的知青,都敢动手!”
贺臻冷嗤,什么回头为他做主,不就是白打呗,瞧瞧他舅这差别待遇。
吴建国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亲妹子留下的唯一血脉,有点心虚:“不容易啊!是真的不容易!这但凡思想觉悟低一点,都绝对不会来咱们村做老师!是不?所以,你小子怎么都得保护好喽,你要被打了,觉得委屈,回头舅让你打两下。”
“放心吧,我吃不了亏,你的宝贝疙瘩徐老师更吃不了亏。”
思绪回到现实,贺臻视线扫过这位“不经事,小身板的女娃子”,他舅知道她打架这么厉害不?真想看看老头子惊掉下巴的样子。
行,家访就家访吧。
完成他舅交给他的这个任务,他也该回县里了。不过老头子注定是要失望的,指望一个人能改变整个村,痴人说梦。
昭颜不清楚他心里所想,有个人带路挺好,多了解些村民的情况,方便她对症下药。
原本贺臻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架不住一路上,小知青孜孜不倦地提问。
要不是她一脸认真,得到答案后还若有所思,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和知青所那两个女知青一样,对他有意思,故意没话找话。
有问有答,冷漠如贺臻,竟然也让人生出一种热情的感觉来。直把赶着上工,恰巧看到这一幕的冯婷婷看得眼珠都红了。
没多久,就到了村头第一家,贺臻意味不明地看向徐老师。
昭颜顿感这眼神不妙。
果然,等她上前敲门,说明来意后,门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盆水自门内浇了出来,要不是她眼明手快,及时侧身躲过,今天的落汤鸡就是她。
紧接着就是不间断的,骂骂咧咧的尖利声音自门内传来。
真真应了那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见这架势,料想也是不好相处的。
这一打照面,老太太一手提着盆,一手叉腰,脸上颧骨隆起,眼睛突出,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来人。
昭颜的表情有些微妙——嘿,是熟人!
贺臻竟从徐老师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任谁看到这母大虫,都不会有这般好心情吧。
“上学,上什么学?女娃子长大了嫁人就好,还能给老娘换回一笔彩礼钱,要不白养这些贱妮子了。”吴桂花愤愤道。
“家里活那么多,她们一个个都偷懒,说去上学了,那谁干活?”
刚才还凶残着呢,突然就转了风向。
“哎哟……我的命真苦啊!好不容易拉大了三个儿子,娶妻生子,生出那么多张嘴,真是要死了,都要吃饭啊!村里不说接济些,还想把我家大丫、二丫、三丫和大虎、二虎子拉去上学!这家里衣服谁洗,饭谁做?猪草谁去割啊!”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吴桂花演绎得淋漓尽致。
贺臻最烦这种!
他能把村里恶霸癞子俩兄弟打服,他还能跟一六七十的老太太动手?丢不丢份。
两年前,周老师在世时,他也曾陪周老师来过一次吴桂花家。这老太太特能扯,软硬兼施,把文邹邹的周老师气哭了不说,最后竟逼得周老师一咬牙答应给她家干活!
后来,他才从舅舅那得知,这不是第一次了,几乎年年如此。周老师几乎承包了她家所有的家务活,倒贴上工分,才换来她家五个孩子上学的机会。
“洗衣服可以上学前洗,割猪草可以放学后割,饭可以你做。”
吴桂花还想着这新来的小姑娘脸嫩,随便糊弄两句,兴许还比不上那周清兰呢。没想到人家轻飘飘一句,就开始安排起她家的活计了,谁给她的胆子!敢给她安排活?谁不知道,她在家就是说一不二的,还想让她干活?美去吧!
吴桂花哀嚎一声,一秒入戏,“这是要累死我这个老太婆啊!我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让我干活!你这小姑娘的心怎么就这么狠的!”
“你家的活,你不干,难不成还指望我给你干?”
“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读书的,不都说什么……尊老爱幼么?你看看,我这头发都花白了,哪来的力气。你要是真想让我家那五个娃去读书,你得把我家的活给解决了。我家大丫都10了,二丫也9岁了,都是大姑娘了,能干不少活的,你那工分也得匀点给我才行。要不然,我家多吃亏。其实,你就是把你的工分都给我,都抵不上我家五个孩子的劳力。说到底,还是你占便宜了。”
看着那精明算计的丑恶嘴脸,偏还作出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贺臻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忍住不去抽她。稍稍拍了下徐老师胳膊,示意她直接走就是了,爱谁谁。
没曾想,这人一点不生气,还冲他笑了笑,安抚他,“没事,我再跟她好好说说。”
贺臻心说,这还说什么?你是没瞧见这个母大虫的厉害,村里就没有不怕她的,她仗着三个儿子傍身,吵架撒泼要是称第二,都没人敢称第一。
昭颜上前几步,直到走到吴桂花跟前了才停下。
凑近,压低声音,用两人才听得到声音道:“老太太最近可有做噩梦?”
吴桂花的脸陡然间变得难看起来。
“听说地狱有十八层,第一层是拔舌地狱,凡是油嘴滑舌、挑拨离间、诽谤陷害之人,死后就会被打入拔舌地狱……我要是白无常,割你舌之前,必先卸了你的下巴,然后再拿把钝刀,慢慢割,要不,怎么能让你长记性呢。”
那声音明明温柔如水,可听在吴桂花耳朵里,犹如惊涛骇浪!
她第一反应就是那果然不是做梦!她前阵子真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些回不来!
随即脸上吓得血色全无,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的女娃子,脚步连连后退,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你怎么知道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吴桂花已经完全站不住了,腿软得厉害,心脏砰砰得跳,那意思她就是那仙女?长相不一样,可人家是仙女啊,变个模样有什么难的!
关键是这事确实就是天知、地知、她俩知道!
不不,什么仙女!简直就是地狱里来的恶鬼!
“你是小仙女?”吴桂花颤巍巍,小声问道。
“老太太还记得我呢。”昭颜莞尔一笑,“上次没逛完,我来接你回去接着逛。”
她来了,她来了,她真的来了,她要亲自来带走她!
这手抖的,盆哐得一声掉落在地上。
昭颜:额……别把人给吓死了,不好。
吴桂花连连后退,昭颜就走近两步,表示下殷殷关心。
“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吴桂花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回是真哭了,和往日那些演戏不同。
吴桂花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混到了一起,一副大祸将至、死期来临的哭丧样。
吓成这样,不能好好沟通啊!
“别带走我,求求别带走我……”吴桂花扑通一声就给跪了,“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咳……明天先让家里的孩子准时去上学,后面的,我再考虑考虑。”
“行,行,上学!一定上!”吴桂花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像个鹌鹑。
昭颜感受到身后一道专注的目光,转身,对上贺臻的视线。
“这老太太通情达理,理解了读书的重要性,我们去下一家吧。”
直到两人离开,吴桂花还久久不敢起来,心里各路菩萨都求了个遍,只求保佑那个女鬼不要带走她!
“你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这么怕你?”路上,贺臻忍不住问道。
“说了点话吓吓她而已,大概是她平日里亏心事做多了,没想到这么不经吓。”昭颜睁眼说瞎话。
这话贺臻是一点不信的,这吴桂花是谁,她要是仅凭几句话就能被吓住,那就不是公认的上阳村“母大虫”了。
难不成被她抓到什么把柄了?也不对啊!这徐老师不是昨天刚到的上阳村么?按理说,不该和母大虫有什么交集才是。
之后几家,走访的还是比较顺利的。
比如卫解放家,吴六子家,二狗子家等,只要是上过思想品德课和体育课的混子家,混子家又有适龄上学的孩子的,大多都积极响应了。
要问为什么?
混子家父母大多觉得自家儿子混了那么多年,好吃懒做,没脸没皮的,下午去上了两节徐老师的课,回来后竟然纷纷说明早要去上工,让他们明早起床时叫醒他们!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
主动要求上工!多久没见了!
行啊!别每天混吃等死就行,上进些,指不定还能讨上媳妇?不用他们愁白了头。
既然大的,一天都能教了他们主动去上工,那小的也送过去试试呢,反正刚忙完秋收。大不了,农忙了,活多了,再不去就是了。
当然,也有那种混的父母,就想宠着自家孩子的,宁愿自己累死累活一辈子,也要让自家二十好几的“娃”睡到自然醒的,听说孩子要去上工,心疼到不行,连连摆手拒绝。
可孩子铁了心要去上工!说是都和徐老师说好了,白天上工,放工后还要去学校集合。
听说徐老师来家访了,更是劝说自家父母,让家里七八岁,八九岁的弟弟妹妹去上学。混子们揉了揉自己被打肿的脸,赞成票必须投,不挨打更重要。
家里活怎么办?活,他先凑活着干!
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向父母告状,揭露徐老师的“罪行”,他们不也在思想品德课上不端正态度,还藐视谁谁的思想,随意嬉闹打趣了么。他们为什么被打?还不是因为想占徐老师便宜,结果便宜没占到,被修理惨了。
这怎么说?
一旦事情闹大了,人家还有县里背景,会不会说他们调戏妇女,耍流氓啊!
更何况,被一个柔弱的女娃子打成这样,他们哪来的脸啊!传出去,别说上阳村混不下去,下阳村也得嘲笑他们。
而父母那边,压根就没想过脸上或是身上的伤会是徐老师打的,自家儿子说是摔跤摔的,就姑且相信吧,但看这样子,哪有一起出去的好几个后生都受伤的?估计又是几人起了矛盾,打了一架。他们不说,父母也就没多问。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实属正常。
所以,一圈下来,倒是已经确定好了二十几个学生了。
沿着小道,再往前面走,不远处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声音是从前面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昭颜刚要上前,被贺臻一把拉住:“别去,没用的。”
“先去看了再说。”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脚步向哭喊声的方向走去。
这家院子大门大开,男人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棍子,嘴里骂骂咧咧,举起棍子,一棍子一棍子地落在脚边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披头散发地趴在桌角边,身上的衣服被拉扯得破破烂烂,鲜血染红布料。她抱着脑袋,只知道一味地躲避,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喊声。
眼看男人的棍子又要落下,昭颜快步上前,夺过男人的棍子,朝着他的背就是一击,直接把人给打趴了。
“妈的,谁打我!谁敢打我!”
男人挣扎着站起反击,被昭颜一脚踩中背,脚下一用力,又把人踩回了原地。她手上的棍子高高举起,却被一双手死死握住。
原本趴在桌角边的女人,此刻正双手紧握着棍子另一端。因为用力过猛,她手背上的青筋毕现。
“不,不要……不要打他,他是我男人。”女人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抬起头,一张脸大半个都是肿胀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鲜血从她额前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