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了。这梅雨季的雨好似永不停歇,它们不断往下落,落上有轨电车、落在湿润的弄堂,也落在了灵骨斋院落里的青荷上。
灵骨斋里,白折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听着留声机的音乐沉沉睡了过去。直到一曲终了,她似是睡醒了,半睁开眼后,第一眼便看见梅雨季混浊的天空。她垂下眼眸,第二眼见得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碧绿的荷叶,再滑落进荷塘,最后激起一寸寸的涟漪。
此情此景,让白折如梦初醒——自己原来竟是在中华民国。
缓过神来,白折打了呵欠,站起来推开窗,朝楼下喊了一声:“铭声,给我拿壶水来,我要泡茶喝。”
不多时,白折的房门便被叩响。
“直接进来吧。”白折说完这话,门便被推开了。
门外的人高高瘦瘦,戴了副眼镜,一副颇斯文的模样。他便是高铭声,正是那高鹤的儿子,也是白折讨来的帮手。
高铭声面色是有些不情愿的。白折看在眼里,却也没点破。她知道,他是留过洋的高材生,现在家道中落,他竟然沦落得要来服侍一个女人。整天没什么正事、只是给这个女人端茶倒水,他自然不是很乐意。
高铭声心里不痛快,上前帮白折倒水的时候,便不太仔细,不小心洒落了一些水在她的茶桌上。高铭声看不出这茶桌的材质,但他之前也有过富贵生活、算是有点见识,直觉这茶桌价格不菲。怕烫坏了茶桌,高铭声忙朝一旁看去,看见白折的梳妆台上有一块白布,便上前想拿布来擦一下茶桌。
白折却叫住了他。“住手。那东西你可不能碰。那是杨贵妃自缢时的白绫。是我疏忽,忘记收起来了。”
听白折这么一说,高铭声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才把手收回来。
他抬眼,看见白折上前拿起了白绫、打开一个柜子,将白绫放了进去。高铭声已来了白折这里三日,他先前也不是没来过白折的房间,但都是进出匆匆,未曾像今天这样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他便是这才发现,这房里柜子异常得多,大大小小的,起码有好几十个。
白折放好白绫,回过头看见高铭声发呆的样子,便笑出了声。笑过,白折便开了口:“知你心中有很多困惑。你忍着没有问,是你的涵养好。今天我要招待一个人。你帮我去打扫一下客厅,准备好上等的茶点。等招待完她,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高铭声听白折既然这么说了,也便没有追问,只是说:“是什么样的客人,可有要注意的东西?”
“来的人是秦羽。”白折微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高铭声。
高铭声的确感到了震惊。“上海滩的明星……秦羽?她怎么会来?”
秦羽,上海滩著名电影明星。她不妩媚、不风情,但却有一种特有的气质。遇见她,就好像跋涉了千里的路之后,突然见到了一股清流;就好像在荒良的孤岛上流浪了半生,突然找到了一抹翠红。秦羽的事业如日中天,但她的笑永远如少女一般明媚,好似是这上海滩所有男人的初恋。
就连高铭声这种学者,一想起秦羽,脸都有些红了。他只有一点没想明白,白折开的这间旗袍店藏在一间小弄堂深处。秦羽来这种地方,却是为何?
高铭声只兀自想着,白折瞧他那样子,没忍住笑了:“花痴,果然还是老样子。”——啧,这个人啊,时隔这么久不见,竟然还是看到漂亮姑娘就迈不动腿啊。
“老样子?”高铭声没回过神来。
白折暗道自己失言,只摇了摇头,“快去准备吧。既然是你喜欢的明星,你就把自己收拾得英俊一点。我再睡一会儿。”
高铭声听了这话,心里有再多疑问、也只有暂时压下去,帮白折带上门后便下了楼准备茶点。
下午三点的时候,秦羽果然来了。这条弄堂太狭窄,秦羽的车开不进来,于是她让司机和助理等在外面,她自己踩着高跟鞋走进来。
二楼临窗,白折远远看着秦羽走来。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洋装,头发烫卷了,眼睛忽闪忽闪的,鼻子也挺,活像个洋娃娃。这弄堂狭小,地上坑坑洼洼,有很多泥水,绝不是她一个大明星平时会来的地方。但秦羽没有面露不悦,她脸上挂着微笑,眼里还隐隐藏着几许期待,徒叫人心生爱怜。黑白屏幕上的她已经够美了,如今活生生地出现,自是比那黑白画卷上的人物还要灵动万分。
白折见她快到了,也便下了楼。她看见高铭声正靠着门口、目光正瞬也不瞬地看向秦羽走来的方向,俨然是已经看得痴了。白折笑着敲了一下高铭声的头,好让他回神、别把这灵骨斋的脸给丢了,然后便坐到主座上。
高铭声回过神来,上前倒好了茶。
茶水由滚烫刚转至温热,秦羽到门口了。敲了敲房门,秦羽走了进来,她礼貌地朝坐在门口的高铭声点点头,然后便看向白折。她眼里有欣喜、也有一丝小心翼翼。“你便是白小姐?”
白折笑着点了头。“请坐。”
秦羽咬了咬嘴唇,坐下了,神情又紧张了几分:“白小姐,谢谢你回了我的信,谢谢你肯在今天见我。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但说无妨。”白折说。
秦羽便说:“我听说,白小姐画画极好,刺绣也是。据说有人买过你做的旗袍,上面刺了金鹧鸪,那鹧鸪被阳光一照,就好像真的飞了起来似的,美妙极了。我还听说,你的化妆技艺、也是一绝。”
白折听了秦羽的话,似是明白了她要自己做什么,于是说:“你想让我帮你化妆?”
“是。我想变得更漂亮,求白小姐助我。不管你要什么酬劳,只要我有。”秦羽很急切。
白折听到这话,便也顺便瞥了高铭声一眼。果然,高铭声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好像是在说——这秦羽还嫌自己不够漂亮的话,这天下间的其他女子还要怎么活?
白折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秦羽,却是说:“我可以帮人化妆。可是你也要知道,我只帮人化过妆。”
白折特地加重了“人”这个字的读音。
听到这话,客厅中的两个人都变了神色。高铭声变了神色,是疑惑,是他一时不明白白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秦羽听了这话,却立刻面无血色,直接站了起来,身子都有些发抖,“你……”
“你不必紧张。”白折笑,“我知道你不是人,但我还看不出来你是什么。你要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这件事,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讲。我只是想说,你既然不是人,你要变漂亮做什么?难不成,你喜欢上了谁,却不可得?”
听了白折的话,秦羽的脸色便更苍白了。她看起来本就比电影上看着还要瘦很多,此下脆弱得如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秦羽慢慢坐下,叹了一口气,才开口:“我求白小姐办事。白小姐想问个究竟,我自然都该说。我是喜欢上一个人。他本也喜欢我的。可是近来,我发现他喜欢上别人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风情万种,是我比不了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听说了白小姐的巧手,才来找你的。”
听到这里,白折基本上明白了。她看着秦羽,微微皱了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嫌自己不够风情,你想让我帮你变得千娇百媚?”
秦羽点头。
“可是那样,你就不再是你了。”白折说,“且不说你非人类,和他本该殊途。我就往近点说,我这妆容特殊,一旦你化上了,就再也变不回从前了。你的影迷喜欢你清丽单纯的气质,如果你变成个风情女子,说不定你的影迷就不喜欢你了。你可要想清楚。你执意如此,事业、爱情,到头来或许什么都得不到。”
秦羽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儿没开口,似乎也因这话产生了些许动摇。但片刻过后,她终究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只说:“我此生也就这样一个心愿。只要他喜欢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主意。”
白折看她许久,轻叹一口气,然后道:“三日后,你来找我吧。”
“太感谢你了。”秦羽站起来,深深对白折鞠了一躬。“白小姐,我该怎样报答你?”
“我收钱不贵,就一千大洋吧。多的我也不要。”白折说,“而且,我只是通过妆容把你变得风情,至于其他的事情,还要靠你自己。我再多说一句,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是三心二意。你变换了姿容,或许换来他一段时间的关心,但当他看腻味了之后,还会再抛弃你。”
“等到那个时候我再死心吧。总算我也做出努力了。我不会后悔的。谢谢你!”秦羽这么说完,又对白折千恩万谢、这才走掉。
秦羽离开后,白折看向高铭声。高铭声目瞪口呆、一副完全无法理解女人的心样子。高铭声忍不住开了口:“她为啥想变得更别人一样?上海滩的明星里,就她的气质最特别了,我多少女同学都羡慕她羡慕得要死。她怎么还不满意?”
白折只说:“她的容貌被你们夸赞得再好,得不到她心上人的肯定,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在她心里,她的美貌便没有任何意义。”
“这世上欣赏她的人多得是,好男人也多得是,她干嘛吊死在一棵树上?”高铭声挑眉。
“哟。”白折打趣般看向高铭声,“那你这个好男人就去把她追过来,也省得我麻烦。”
“别开我玩笑。”高铭声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才严肃了神色,问白折:“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早上那个白绫。还有那个秦羽为何竟然不是人类?这……”
不仅今天发生的事情诡异,他这几日还发现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
比如,他没怎么见过白折吃东西;比如,他来之前,他父亲告诉他、他虽帮白折干活,但也要留意她、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再比如,这屋子里好像有各种各样古董,通通价格不菲。这白折看起来年纪轻轻,只是开了这么个旗袍店,而且懒得令人发指,可以缩在这个二楼的沙发上待一整天、不是打盹儿就是睡觉,那么,她哪儿来这么多钱?
听了高铭声的问题,白折想着自己早上毕竟答应过他会解答他的疑惑,便对高铭声说:“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