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铃儿扮作可怜的孤儿。铃儿没有饭吃,差点冻死在贺明玉门口。贺明玉出门撞见了,便给了铃儿一口饭吃。铃儿趁机说要报答他、好好照顾他。
正好,贺明玉那时候身体越来越差,身边缺个人照顾,也便答应了铃儿。
于是,孟广陵便放心去到上海,一步步地让俞祁爱上自己、一步步毁去秦羽的事业。
直到如今,孟广陵成功了。她不放心秦羽,怕她只是一时受了打击想寻求贺明玉的帮助,于是借铃儿的口让秦羽发下毒誓。
其实,聪明如孟广陵也知道,饶是如此,秦羽也可能在贺明玉身边待个几年就受不了、也就离开贺明玉了。
可是,孟广陵没有时间了。准确的说,是贺明玉没有时间了。孟广陵知道自己如果再耽误下去,贺明玉就真的到了彻底不能行动、不能说话、双耳失聪、双目失明的地步,他会变得神思耗尽、彻底成为一个无用之人。
孟广陵哪里忍心贺明玉变成那样一个人。所以,她只能拼命想出了那么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无论如何,先让秦羽回到贺明玉身边。一年也好、两年也好,秦羽总算陪了他一段时光。而自己,也算是尽力了。
所以,这一日凭空消失的,不止铃儿、还有孟广陵。或者说,她们本是一人。
读完孟广陵的记忆,白折久久不语,直到高铭声递了纸巾过来,白折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从前总是以为,所有生灵都自私自利、贪得无厌。可是贺明玉不是这样的人。那孟广陵,也不是这样的人。
白折擦了擦眼泪,回头看向贺明玉。贺明玉似是已彻底僵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白折也分明看到,一滴、两滴……泪水源源不断从他眼中流出。
“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高铭声忍不住问。
白折摇头。“你去扶一下贺先生。我怕他撑不住。”
白折说完,便上楼取下了一个特殊织锦制造的袋子,把装有孟广陵记忆的白骨收敛进去。
贺明玉太过虚弱,他站了太久、几乎支持不住、双腿都在发抖。高铭声见状,便扶着贺明玉去到二楼休息。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高铭声只要去到白折的卧室。他敲了敲门,随后进去了。
他见着白折把那装着白骨的锦袋装进了一个柜子,编上了号。随后,白折便拿出一块锦帛,研磨了墨水,用毛笔开始写字。
“你在写什么?”高铭声问。
“白骨记下了孟广陵的记忆,我凭这记忆,把她的一生记下来。这叫白骨抄。”白折道。
高铭声复又看向那一排排的柜子。“这处的柜子与别处不一样,难道这里……”
“是的,这里面不是放的古董,是白骨和白骨抄。”白折道。
高铭声闻言,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他难以想象白折和这么多白骨住在一个房间里。
好似看穿了高铭声心中所想,白折便道:“这些白骨只是死者的记忆,由他们的残念幻化而成,并不是真正的尸骨,你不用紧张。”
听到这里,高铭声便放心多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白折也写下一大段故事了,于是便问高铭声:“那秦羽怎么了?”
“她在楼下休息,应该还好。”高铭声道。
“嗯。孟广陵为了她,也是费尽心思了。”白折摇摇头,于是继续写故事。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故事记下来?”高铭声问。
“这是对用过故事主人的尊重。我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怕到时候把他们都忘了。”白折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那时候,便更没人记得他们了。”
顿了顿,白折又道:“这边的柜子,每个柜子里都有一份白骨抄。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拿来读。”
“哦。”高铭声挠挠头。他虽答应了,但终究觉得自己是没那个勇气去读这些白骨的。
又过了一个小时,白折才把故事写好。
而高铭声也竟看了她一个小时。高铭声是留洋的学者,早就不用毛笔,一直是用时下流行的钢笔。眼下,看着白折用端正的小楷写字,他是觉得很好奇的。何况,白折笔锋自然流畅,写得极好,高铭声不由就留下来观摩了。
“珠落玉盘,断琴生花;惊鸿一现,刹那芳华。”
用着十六个字收尾后,白折便算是写完了这个故事,高铭声也看完了这个故事,总算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只觉得喉头被噎住一般,无法畅快的呼吸。
——如果,如果贺明玉一开始看见的是孟广陵、而不是秦羽,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可惜,这世上向来没有如果。
白折等墨水晾干,便收起了锦帛,与存有孟广陵记忆的白骨放在了一起。
当日下午,高铭声去买了火车票和船票。
次日,白折送贺明玉和秦羽回北平。他们先至南京乘船渡江、再坐上去北平的火车。
一路往北。空气逐渐变得干燥。
白折恍然觉得,这梅雨季里的这一个故事,就如她做的一场梦。
把贺明玉和秦羽送到家,白折也就准备走了。
“白小姐,多谢了。”贺明玉作揖。
“无碍。让秦羽多买点滋补的东西给你吃。没了琴灵吸食你的气血,你慢慢调理,身体会恢复的。只是耗去的神思……是补不回来了。”白折这么说。
她看向贺明玉。他又恢复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坦坦荡荡、从从容容、似乎无所畏惧。前几日触摸孟广陵白骨后那个失魂落魄的贺明玉,就像是白折的一个幻觉。
白折轻叹一口气。知如今的情形,是贺明玉做的一个选择。事已至此,他唯有不辜负秦羽,才是不辜负孟广陵的心意。
他带着孟广陵的牺牲生活下去。他必须平静下来。
白折再朝秦羽看去,她眼里没了怯弱和不安稳,似乎也是真心想好好陪着贺明玉的。
白折于是朝他们招招手,便转过了身。“若还有事,便去上海灵骨斋找我。我姓白。”
多年后,有人看见店里在卖店主珍藏的月份牌广告,问:“店主,这人好漂亮,叫什么?”
“啊,好像姓孟,名字不记得了。她拍过几个广告,正要靠一部电影成名的时候,就突然消失了。”
在这人间,人们只知道,孟广陵成功取代秦羽成为电影女主角后,却又在一夕之间消失了。至于秦羽,似乎是返回了北平,泯然众人矣。期间种种,众说纷纭。但人们好奇了一阵子,也终不再记得她。孟广陵的惊鸿一现、刹那芳华,终究只留在了白骨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