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这一年的新年,是灵骨斋的五人重聚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上一次,诸人像这般聚在一起过年,还是在数百年前的明末清初。
那一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打开了山海关。清兵入关,明朝消亡。
那个时候的木寻安是有些难过的,因为她毕竟是明朝人。其余四人,倒是见惯了朝代的更迭,并未太多唏嘘。
但也是在同一年,灵骨斋遭遇劲敌。简家与灵骨斋作对已久,这一年正是养精蓄锐,且找到了合适的武器、合适的时机入侵灵骨斋。
其后,管铭身故,木寻安身故,极夜与寂修重伤,白折独自一人在新址重建灵骨斋。
直至现在。灵骨斋外,上海滩华灯初上。灵骨斋内,灯与花如昼,满室祥和而宁静;桌上,一壶清酒,几个小菜,最是温馨。
围桌而坐的五人容颜未改,他们言笑晏晏,仿佛彼此从来不曾分离。
说来,百年的时光,和独自饮一杯酒的时光,在历史的整个洪流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眼下,听着众人追忆了一番往昔,高铭声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举起一杯酒,一副对酒当歌的样子。“我说,你们不老不死,对时间有感觉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们不会老,就跟石头、跟树木一样,活得那么久,世事的变与不变,是不是对你们来讲都没什么?啊,我曾经也跟你们一样,可惜我那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怎么会没感觉?人有感情的,怎么会跟石头一样。”白折笑道,“你看极夜现在还挺稳重的吧,以前那风流劲你是没见过。要不是寂修拿传世美酒诱惑他,他怎么肯进来。寻安你了解,我自不多说,至于寂修……寂修……”
白折看向寂修,一时觉得,寂修似乎变化了很多,可是又觉得,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寂修也看向白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寂修也就那么看着她,敛去眼中所有的流光暗涌。“这种事情,毕竟看心境。有时候,一日如千年,有时候,千年却只一瞬。”
——陪着你的时候,千年就如一瞬,因为与你相守,多少年都不够。孤独的时候,一日便如千年,无牵无挂,无欲无念,却反倒最是痛苦。
白折也不知道为何,听了寂修这话,心竟然狠狠一痛。
觥筹交错间,几人谈着心,不知不觉,除了木寻安,其余四人都染上几分醉意。
木寻安笑着再帮大家斟了酒,“好了,就只许喝这么多,再多就不行了。”
木寻安倒完酒,走到了窗边,冷不丁朝对面屋子看去。
屋里只有齐文柏一个人,灯火寥落,这个孤独的老人在这大年夜,竟然只有一个木偶陪伴。
木寻安叹了口气,然后朝众人看去,征求大家的意见。“我们把齐伯一起叫来吃饭吧。他好可怜,只有一个人。”
白折听罢,也不由朝对面看了一眼,“是该把齐伯叫来。”
“嗯。那我去叫。”木寻安笑了笑,便起身朝对面走去。
不一会儿,齐文柏就来了。
“难为啊,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齐文柏笑笑。
“不好意思,这么多年啊,都是我们五个人一起过的年,习惯了,这把您忘了。”白折拉着齐文柏坐下,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菜啊,我们还没动过,之前只是在喝酒。正好,大家一起吃。”
看着桌上的菜,闻着酒香,齐文柏也就不客气了。
等这顿年夜饭吃完,木寻安帮齐文柏斟了一杯酒。齐文柏喝了一口酒,没忍住,一滴泪就掉了下来。
“呀,齐伯你这是怎么了?”木寻安忙问。
“没事没事。”齐文柏抹了抹眼泪,“这人老了,怎么反倒容易感怀了,叫你们见笑了。”
齐文柏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这么些年来都孑然一身。他本来孤独地过着年,听着旁边灵骨斋的笑声,他便更寂寞。
但他这么久也看出来了,灵骨斋是个特别的地方,灵骨斋中的五人或许有特别的事情商量,他一个外人,便不好去打扰。
不料,他们竟请了自己过去。齐文柏孤独了半辈子,这一感动,就没忍住掉眼泪了。
他掉完眼泪,才发觉喝下的酒,美好得不可思议。
他再喝一口,仿佛就看见了天上宫阙,仿佛便再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这是什么酒啊?”齐文柏诧异。
白折听罢,笑着上前帮齐文柏重新把酒斟满。“这是寂修先生酿的梅子酒,独家秘制。”
“好酒好酒!我能喝到这种酒啊,真是死而无憾了。这酒真是闻所未闻啊,怕世上没有能与之匹敌的了,咦,等等——”齐文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对,我怕还真知道有一种酒能与这个匹敌。”
“哦?什么酒?在哪里?”极夜开了口,他向来爱酒如命。眼下,只见他眉眼晕着笑意看向齐文柏。当年,寂修就是凭这酒引他来的灵骨斋。看他这副样子,怕是别处若真的有更好的酒,他就要“叛斋”了。
“是这样,前些日子有人找我修家具。我近年虽少接活了,但总还要赚点钱养活自己的。”齐文柏道,“那家人住得偏僻,算是在上海远郊了。我记得,我当时路过了一片梅林,然后留闻到了酒香。那酒香太诱人了,我当时顺着香味就找过去了。谁知啊,人家说那酒还没开封呢。那家人要嫁女儿了,那酒是要女儿出嫁时才开封。而且,那家人说他们嫁女儿开心,只要想去喝喜酒的,都可以去喝!”
“这酒还没开封就那么香了?”极夜兴趣盎然,又带了一丝探寻的目光看向寂修,“这般看来,那酒怕是要好过寂修酿的梅子酒了。我可一定得去一去。”
“这世上竟有人比我更会酿酒?我倒是好奇这酒出自何人之手了。”寂修浅笑间,敛去眼底的疑色,看向齐文柏,“敢为齐伯,可知那是哪户姑娘成亲,成亲的日子又是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讨个喜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