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修给白折倒上一杯茶,也抬眸看她。他的眼如倒映了日月山河,她虽仍看不破,但仍感到悸动。她仿佛知道,他心志的高大。他寂寞地守护着灵骨斋,实则守护的,是整个江山、整个天下。
“虽是河边的小店,这茶倒还不错。”寂修浅声说。
“嗯。虽然有些苦涩,但喝下去,回味却香醇。”白折笑笑,举起杯子喝下这杯茶。
寂修这便才说:“韦正奇之所以会不记得他们的爱恋,就是因为那副《海棠春睡图》。海棠藏起了他的心事,连他自己都将这心事忘了。”
“竟是如此。”白折微微皱了眉,“那段往事于他不知是喜是优,又到底……该不该让他想起来?他愿意吗?”
“今晚先和他儿子聊一聊吧。那段回忆,还有那爱恋的感觉,他想不想捡起来,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寂修道。
“对。不过。如果是我……我怕也不会想忘记。”白折笑了笑,“回忆,终究不该被剥夺。当然,除非他觉得太痛苦了,所以主动想要放弃。”
白折说着,就看向了面前的茶。她忽然觉得,如果这事放到自己身上,就算再痛苦,她也不想忘记。沦入修罗炼狱也好、无边荒漠也好,她再痛苦,都不想忘记寂修。
这不仅关于爱情,还关于她本身生命存在的意义。她由他所创作,这一千年也一直陪在他身边。如果寂修不再存在,那她这一千年的时光似乎便失去了意义。她如一个石头,除了守望着时间长河的流逝,便再无其他存在的价值。
其后,两人喝完茶,沿着秦淮河走了走,也便往韦正奇所住的公寓而回了。
韦正奇身体不适,已然睡着。韦正奇的儿子则在等候他们。
“久等。”寂修略颔首,上前坐下。
韦正奇的儿子起身,朝他们二人鞠了一躬、才坐下。“我听家父说了画的事情,多谢。”
“不碍事。”寂修看向韦正奇的儿子,问,“怎么称呼?”
“韦宏。”韦宏道。
寂修点头,把如何取出黄金的事细细同韦宏交代了一遍,又问:“你父亲床头柜上有一张黑白照片。那照片上的是谁?”
“她叫李兰芝。”韦宏皱了下眉头,“怎么了?”
“她可是你父亲的心结?可是,你父亲好似对她完全不爱了。”寂修道。
“是啊,我以为是父亲老了才会这样。健忘症之类的。”韦宏说,“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他们两之间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寂修问。
“知道一些。但具体还是不太清楚。”韦宏道,“我只知道,他们曾经在一起过,那时候两个人都才十几岁吧。后来,李姨不知道怎么,就嫁给了别人。家父曾经有段时间很痛苦,后来也是按他的父母之命娶了我母亲。一开始,他不爱母亲,老是想李姨,而且他很是难过,经常一个人对着李姨的照片发呆。”
韦宏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见母亲伤心,觉得父亲这样做对不起母亲,便把李姨的照片全都收走了。父亲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就忘记他爱过李姨这件事了,对母亲也好起来。其后,母亲去世,现在父亲也生了重病。在他弥留之际,我整理旧物翻出李姨的照片,便给他带来了。我后来爱了人、组建了家庭,才明白父亲的无奈吧。如果李姨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希望他死前还能看一眼她,哪怕是她的照片。”
白折听了这个故事,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问了韦宏:“那你知道李兰芝女士住哪儿吗?”
“我打听一下,应该能打听到。父亲和李姨毕竟一块长大,有很多共同的熟人。”韦宏道。
韦宏说完这话,便去打了电话。几个电话打完,他打听到了李兰芝的住址,便把地址和电话都写给了寂修。
“好。我们今天先告辞了。明日再来看望韦先生。”寂修说着,同白折一起站了起来。
“两位今晚住哪儿?我送你们。”韦宏站起身。
“不必,你多陪陪你的父亲。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寂修说到。
韦宏听罢,吞了一口唾沫,脸色苍白下来。“我……知道了……”
寂修微微眯眼,却终究没有多说,只和白折一起又出了韦家。
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处旅馆住下。他们要的是套房,正好一个客厅、两间卧室。
客厅里,白折烧了热水,倒上两杯。
寂修则展开了那副《海棠春睡图》。
两个水杯里窜出两行水汽,隔着水汽望去,那副图上的贵妃醉意更浓、媚意欲甚,那图上的海棠似在轻轻摇曳,有心事而不敢说,连花香都不敢泄露半分。
寂修看了这图半晌,拿出纸笔,却是画下一根白骨。
随后,一缕似有幻无的轻烟从海棠里冒出来、再窜进白骨之中。
“折折,一起来看看吧。”寂修对白折说到。
“嗯。”白折皱了皱眉,起身,和寂修一起触碰到那根白骨。
那份关于爱恋的回忆,便骤然浮现在他们的眼前。
六十年前,晚清。那个时候的南京叫江宁。
这一年,韦正奇十八岁。韦家和李家在一条街上做买卖。不同的是,韦家只有一个小店铺,以卖面为生。李家开的却是酒楼。李家世代从商,李兰芝的父亲十岁便出国游历,二十岁再回来继承家业。李家不仅有许多酒楼,整条街的房产也都几乎是他家的。
两家的悬殊,便可想而知。
李兰芝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出国游历了,待得最久的就是大不列颠国,是以思想开化,并没有用清朝人的那套思想去教育自己的女儿。是以,他的女儿李兰芝甚至没有裹脚。
也由此,他并没有要求李兰芝必须待在闺阁中,而是准予她上街。
李兰芝的母亲则之相反,她出身传统,看不惯西式做派,对李兰芝这个不许、那个不准,每每见李兰芝要出门,便都是拦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