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百乐门。
上海滩,历来被“繁华”二字锁定了身价。夜夜笙歌的百乐门尤为如此,仿佛盛满了上海的浮华。它被誉为“东方第一乐府”,高楼广寒,天上人间,无数歌女舞女顾盼生姿,无数政客、商人流连其间,
百乐门,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层为舞池和宴会厅,三层为旅馆。
今晚,有人一掷千金,包下了二楼,为的只是一个叫顾飞飞的歌女。
舞池四周的灯光打向舞台,舞台立刻变得五光十色,是整个厅里最耀眼、最万众瞩目的所在。
音乐起,顾飞飞在这个时候上了舞台。她唱了一首《飞飞曲》,曲子用的是时下流行的音乐元素。
露着大长腿的舞女们纷纷配合她的歌声起舞,声色迷离,摇曳生姿。
顾飞飞正要唱到副歌的部分,却被人打断了。
舞女们面面相觑片刻,瞬间退下了舞台。
乐师停止了音乐。
灯光师立刻调低舞台灯,转而调亮了厅中的灯光。
漆黑的观众席瞬间明亮。
于是,站在顾飞飞抬眸,看向了台下的那个人。
往常,她为无数人表演,今夜,却只为这台下的一个人。
他一身西式左派,穿的西装熨帖,衬出他因为勤于锻炼而显得强壮、却又并不显得过于壮硕的身体,他的身体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他站得笔直,如军人一样一丝不苟。
顾飞飞不知他的身份,只略低了头,冷静地问:“先生,请问有哪里不满意?”
来人勾起了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听说你昆曲唱得不错。”
顾飞飞握了拳。“你是谁?”
——眼前人知道她会唱昆曲,便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可是,他到底是谁?他来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你不用管我是谁。唱吧。”来人说着,重新坐下来,双手交叠,成为一个舒适的姿势,“就唱……《牡丹亭》吧。”
“我不唱。”顾飞飞道,“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这里是百乐门,不是戏台子。”
“啧。”来人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带着些许痞气说了句,“出来卖的,就要听话。”
顾飞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皱着眉,隐隐看见那人的口袋露出了枪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在家族没落后,顾飞飞学到的生存法则。
所以,她到底还是开了口,唱的是《牡丹亭》里《游园惊梦》的选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穿戏服、没有上额装,而是穿着亮眼却滑稽的属于歌女的短裙。
但是她的歌声却十分惊人,不如其余戏子唱腔那般婉转多情,她的声音显得清亮、干脆,十分抓人耳朵。
舞厅里的乐师、灯光师等工作人员未曾听过顾飞飞唱这首歌,他们中有的人习惯了西洋音乐,更是对传统的昆曲嗤之以鼻。可眼下,他们都停下了所有动作,只瞬也不瞬地看向台上,只求听顾飞飞唱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不得几回闻。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觉得她只是百乐门的一个卖笑的歌女,似乎在所有人的眼中,她就化身成了《牡丹亭》里的那个杜丽娘。
她的一颦一笑,都似乎是在美梦里才能见到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的歌声、她的眉眼都染上了湖光山色,让人见了,便挪不开眼了。
唱完了这一段,顾飞飞停了下来。她伫立在台上,久久不语,好似也沉浸在了戏文中。
直至过了很久,她才从戏文中走了出来,猛然惊醒一般,朝着台下鞠了一躬。
这个时候,台下的人总算抬手鼓起了掌。
但他也只是简单地鼓了鼓掌,留下了一大摞钞票放在面前的桌上,当是小费,便起身离开了。
顾飞飞看着他,不由愈发对他的身份好奇起来。算上来,除了要求自己唱一首昆曲,他并没有做半点逾越的举动。
只不过,她来了上海,换了名字,更是从不曾开口唱过昆曲。——这个人到底是谁?
顾飞飞惊疑不定,但到底不会和钱过不去。她走下台,拿起钞票,数了数,随后走到后台,将钞票放进包里。算起来,她今天竟然可以提早下班了。她对着镜子呼出一口气,化妆,拎起包,叫了黄包车,最后回到家中。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她突然来到了一个古代的庭院。院子里有一棵梅树。春风拂过栅栏吹来,惊起梅红一片,美不胜收。
顾飞飞正在思考自己身在何处,便看见梅树边有一个书生在折柳。
他身形颀长,是风流倜傥的模样。
可是因为身在梦中的缘故,他的五官模糊一片,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不由朝他走去,感觉他似乎是在对着自己微笑。
“芳菲。”——他这般唤着她本来的名字,那语调柔和得让她心间一软。
“你……你是孟平!你是孟平!”顾飞飞握住他的手,“你……你来梦里来寻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肯来梦中见我了!”
顾飞飞认出了他,他的五官开始在她的梦里变得清晰。
看清他五官的那一刹那,顾飞飞立刻哭了出来。她扑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你去世那么久……为什么却竟不来我梦中与我相见?我以为……你一点都不想见我!”
孟平听了她的话,轻叹一口气,一手揽过她的腰际,一手则抚上她的头,以作安慰。
等顾飞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更紧地拥住他。“真好。我终于见到你了。哪怕是在梦里……我也好高兴。孟平,你……你还与当年一样。我却是老了。”
孟平喟叹。“芳菲,你不老,你永远都是我的芳菲。”
顾飞飞想到什么,立刻问孟平:“告诉我,当时是谁杀了你?是谁害死了你?我们的仇家……是谁?”
孟平便说:“芳菲,你别想着报仇什么的。千万别。”
“我一个弱女子,报什么仇。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哪怕我画个小人诅咒他。”顾飞飞看着孟平说,“你一定告诉我。否则,我立刻自尽陪你去。”
孟平听了这话,似乎很无奈,终于道:“他叫司正业。你千万别做傻事,也不要去招惹这个叫司正业的人。他在上海滩很有权势。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好好活着。”
孟平说完这话,再与顾飞飞温存了几句,便消失在她眼前。
顾飞飞立刻惊醒,满脸的泪痕。
这一晚,她没有再梦到孟平,但第二日,她去到百乐门后,得知昨晚包她场、点她唱了一曲《牡丹亭》的人,正是司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