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便是这个时候,白折才发现,这老板娘竟是程锦。
“程锦?怎么是你?”白折笑着朝她打招呼,也难免惊讶,“你……你怎么没回北京?”
程锦见到白折和寂修,自也高兴,为他们泡好茶之后,坐了下来,说:“我回去了。我先回了趟家。可我没敢回去。我死的消息传开了,我回家,不把我家人吓到吗?再说……我算是犯了重罪的。回家只会给家人带去灾祸。”
“那……你也没去找陆公子?与他在一起,不是你一生的渴望吗?而且这是……”白折叹口气,“这是红儿用性命换取的东西。她为的,就是你能远离宫墙,自由自在地随自己的心意嫁给陆公子啊。”
“我去找过陆郎的。我说了谎,只讲我是为了他,诈死逃出的宫。一开始,我很高兴,他也很高兴。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了。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们早就不合适了。”
程锦说着,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们偷偷成了亲,还打算要孩子。他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算是个祸害吧,到处惹事,甚至还玷污过黄花闺女,欠了一堆债。他这朋友次次找我们借钱。我把首饰都变卖光了,不愿借钱,因为我既然打算要孩子了,便自然要帮孩子存下钱。可是陆郎不愿意,他舍不得看朋友苦难。”
“然后我告诉他,升米恩、斗米仇。陆郎他只是普通人,他不能任由这个朋友予取予求。否则,将来他总有帮不了的事,到时候他在他朋友眼里就成了仇人了。再说,这样的人不值得当朋友、不值得帮。”
“可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他事到如今,才发现他和我不一样。他说,他认定了一个人,那便是一辈子的事。爱人也好,朋友也好,他一辈子都会坚定。于我亦然,于他的那个朋友,亦然。”
“我自然再劝他,我说,朋友义气是要讲。可是那个人品行败坏、实在不值得。他听了,竟然说,如果要这么算,我的品行也算败坏了。他说,我从前是单纯的、不知世事的,如今却变得这么会算计,再也不是他心目中的人了。”
“可笑吧。”程锦苦笑,“我来学学他的语气啊。他对我说:‘小锦,我明白,你该是从嫁入燕王府就变了。我可以理解,陛下还是燕王时,你要跟王府里的其余妃子争宠。这燕王成了陛下之后,你更要处处小心、步步为营。我理解你的变化,我理解你的心眼和算计,可是这样的你,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你了。’”
“然而这都不是罪可笑的。”程锦继续说,“最可笑的,是我听了这些话,竟然一点都不难过。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早就不爱陆郎了。我一直怀念他、想嫁给他,无法是怀念过去。那个是一个有自由……甚至有红儿的过去。”
“寂修先生——”程锦苦笑,“你曾问过我,困于宫中,步步为营,荣华富贵;或是与陆郎相守一生,我想要什么。如果换了如今的我来回答,我想我的回答是困于宫中。我想重新选择,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与一个人荣辱与共。那个人,便是红儿。”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程锦说完这话,白折沉默了许久,她觉得心口憋闷。寂修见状,便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
程锦从回忆中走出来,赶紧抹了抹眼泪,起身,“你们看,我这见到故人,压抑了太久,忍不住说了太多,茶都凉了。我去重泡。”
“我去帮你。”白折忙说,陪着她去了厨房。
厨房里,程锦眼睛通红,白折便让坐好,自己烧水煮水。程锦看向她的样子,上前,握住她的手。“白折,我那侄儿高轩同我讲过,他喜欢你。你确实是个特别好的姑娘。如果你肯喜欢高轩,这真是他的福气了。”
白折听了这话,笑了。“你可别开我玩笑了。我和他只是朋友。”
“嗯。所以我也不劝什么。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寂修,对不对?”程锦透过厨房的窗,望向了坐在船遍的寂修。
“我……”白折咬唇,没有说话。
程锦便握住她的手,说:“白折,你一定要好好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刚才有没有说清楚。陆郎对于我,其实只是当年的一个念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单纯、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他在我的记忆里,就变得越来越好了。第24章”
“我一直以为我忘不了他,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只是忘不了那段日子。当初,嫁给燕王之后,我就开始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那个时候,我开始怀念最纯粹时光里的自己。所以,也许不是我有多么喜欢陆郎,我只是舍不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我只是特别想做回过去的自己……”
“我到现在才明白。过去就是过去了。再怎么怀念……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在我因失去陆公子而痛苦时,在我与别的女子争夺宠爱、有时性命堪忧的时候,在我伤春悲秋的时候,陪着我的人,一直是红儿。”
“自从遇到红儿开始,我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她陪我过的。我的所有心事、坏脾气,我的开心,我的快乐……都是与她分享的。陆郎,只是我纯真时候的一点念想,但真正陪着我渡过了所有艰难岁月和美好的人,都只是红儿。”
“我以为红儿忠心,我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我。所以我忘记她一直在我身边这个事实,我自私,我不满现状,才会一直对她说,要是能自由、能回到陆郎身边就好了。”
“当初失去陆郎,我只是流了几滴泪,心痛了一段时间。而直到失去红儿……我觉得我的灵魂都离体了。我的心空了很大一块,再也没有人能够补得回来。”
“如失去一切,能够还得红儿回来,我愿意。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白折,这是我的悲剧。以前,我一直没有明白我真正要的是什么。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我醒悟的代价太大了。”
“而你还来得及。你不妨好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嗯。我明白的。”白折朝她一笑,“我一直都知道的,我要的就是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回到灵骨斋之后,白折补充完了关于程锦的这一段故事。
白骨抄的末尾,她终写下了这么两句话做结尾:“欲买桂花同酿酒,终不似、少年游。”八壹中文網
程锦误会了自己的心意,红儿会错了意,竟用生命才让程锦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而程锦和陆公子分开了太久,她经历了他不知道的种种,他的经历她却也不明白。所以他们都回不到当初的模样,只得分开。
物是人已非,故地重游,却再也回不到当年的感觉。
这是白折用这句诗做结尾的原因。
她放好玩偶和白骨抄之后,整个人很是低落。
晚上,寂修与她一起吃饭的时候自然看了出来。
“折折,你怎么了?”他放下筷子,走到她的跟前,拍了拍她的头。
“我补充了一下程锦的白骨抄。写了那句话‘欲买桂花同酿酒,终不似、少年游。’”白折皱着眉看向寂修,“寂修,我们会不会也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比如,分开个十年,二十年……”
那个时候白折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明末开始分离几百年、再在民国重遇;更不曾想过,她甚至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他。
“我们分开久了,各自有了许多经历,是没有跟对方分享的。那时候,我不同了,你也不同了。我们会不会无法互相理解、无法相处了呢?”白折问。
寂修上前,俯身将白折拥入怀中。“不会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想办法找到你。我会知道你的所有消息。我会知道你的所有经历。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性格变成什么样子,我在与你重逢之后,都会理解你、好好和你相处的。”
“我本事没你那么大。我无法知道你的经历,到时候我要是很讨厌你,甚至忘了你,又该怎么办呢?”白折再问。
“那也没关系。你讨厌我,远离我,但我可以靠近你、拥抱你。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真正分离。”
我们永永远远、不会真正分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