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早上在庭院遇到的人会在外面再次碰面。
我和艾伦因为对方的邀请一同乘坐上了回去本家的马车,车轮子咕噜咕噜地压过地面,在没有人说话的车厢里响声几乎要把这个小小的空间挤满。
在乘上马车之前,我们各自交换了姓名,“以旋”则是这个人的姓名。
话说还真是直白的名字啊。他是想从哪里获得胜利,又准备把名誉和战利品带到何方?
而且……
“一……”
艾伦摆出一副不小心咬到舌头的表情挣扎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放弃了,省略称呼向坐在对面的人询问:“你今晚也要参加宴会吗?”
说完,他又把对面的青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自从我告诉艾伦这个人是个男人后,他已经不下十次像这样用直白的目光打量对方。
“当然。”
青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嘴角似笑非笑地翘起:“作为红老先生的代理人,代替他出席今晚的宴会也是职责所在,更何况还是宣布继承人候选那么重要的晚宴。”
气氛因为这句话变得紧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祖父大人的代理人?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听。”
反应过来话已经说出口了,急切的语气听上去还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
还好对方并不在意,反倒笑得更开了:“小小姐不在本家居住,自然对这些事情不了解。”
只不过青年展现的笑意犹如昙花,眨眼就消失不见,越发严肃的神色中似乎透着几分感伤:“近几年红老先生的身体渐渐变差,最近连长时间站立都没办法做到,所以才需要我这个代理人帮忙。”
实在是没办法理解啊,为什么要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行木将就的老头子伤心?
“像父亲大人那样吗?”
“他只负责商业区这一块,而且最近有些事情让我感到在意……”
说话间,青年的目光别有用意地落到我身上,我想我知道他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
我正想着要怎样应对,青年又眉眼弯弯地换上了一张笑脸,兴致勃勃地用扇子敲打掌心。
“哎呀,看来已经有人来迎接我们了。”
“迎接?”
马车停了下来,艾伦好奇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努力往后看:“这里一直都那么夸张吗?”
来迎接的人当然是有的,但也是把马匹牵去休息还有帮忙把车厢门打开的佣人,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
如果他真的是祖父的代理人也应该是明白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的眼睛不由得转向对面的青年,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更多作为代理人的证据。
他也正看着我,在两人视线碰上的瞬间青年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的不信任看穿。
青年推开门,率先下了马车。
我深吸了一口气,拉着艾伦紧跟其后。
“?!”
脚尖才点在带纹样的石板砖上我就想把艾伦塞回去了,顺带把自己也关进马车抱着脑袋趴在车厢地板和座位之间的缝隙躲起来。
因为让马车停下来,等在大门口前的是我和艾伦离开吉纳耶小镇时见到的穿长风衣戴宽檐帽的男人,他身后站着两列当时在两边树林负责搜索的宪兵,特别是现在站在最前面扎着低马尾的金发女士兵,我记得很清楚。
原本要上来迎接的佣人神色惊恐地站在两边,不敢轻举妄动。
艾伦也立刻明白了过来,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我不动声息地将艾伦挡在身后,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做这件事。
那个穿着深色长风衣的男人把烟夹在指间,展开双臂,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夸张的表情让脸上的褶子几乎都要变成贴在树干上的老树皮,整张脸显得更加吓人了。
“代理人先生,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啊,就算是女人站在你面前都要无地自容。”
“肯尼阁下,欢迎你大驾光临。”青年仿佛没有听到后半句,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表情,“你会在这里,也就是说国王代理已经到了吗?”
“啊,罗德刚才已经先进去了。”
“罗德先生特地提前到达,那可不能怠慢了,请你也跟我一起进去吧。”
“等等等等……先等等。”
被称为肯尼的男人伸直了手臂,掌心向着我们,示意代理人先生停下脚步:“我可不是为了等你才特地在门口站大半天的,虽然我很中意你的脸,但我可没有觊觎男人屁股的爱好。”
突如其来的开黄腔让我有种踩到了香蕉皮的错觉,。
“额……long……?”
“好啦,你闭嘴。”
艾伦捏了捏我的手心,红着耳朵丢过来一个嫌弃的眼神。
“你也知道,前两天在吉纳耶小镇发生了一些事,为了调查我可是好几天都没睡过一次好觉。”
“那可真是辛苦了,肯尼阁下,距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到客房稍作休息,我能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打搅你的安眠。”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个迷宫一样的地方,说不定进去就出不来了。”
代理人先生和肯尼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毫无内容的话题,我的思绪都快要想天边的云朵一样飘远了。
“队长,不要只顾着闲聊,做正事好吗?”一个冷淡的女声响起,是站在最前列的那个金发女士兵。
她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下级对上级的敬意,不过肯尼先生看起来好像也并不在意,按这头顶的帽子:“哎呀哎呀~你看我,只要看到你的脸就什么都忘了。”
原来大家都觉得这个人长得很漂亮吗?在我看来就是普通的“漂亮”的程度,对于男性来说,这张脸的线条和五官都稍显柔和了。
对呢,如果让我定义什么是漂亮,当然首先要有一双绯红色的眼睛,头发像白鹭羽毛一样漂亮。
“让我们回到正事上吧。王的命令是要彻底排查那天晚上出现在吉纳耶小镇的人,所以除了小镇居民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和讨人厌的小鬼打交道,现在剩下的就只有……”
肯尼先生的视线落到我和艾伦身上,让我的胸口一紧,剩下的话已经不需要再说出口了。
“如果是男巫造成的骚动,这件事的调查前几天不就已经结束了吗?”代理人先生淡淡地应道。
肯尼先生嘴角扬起的弧度又高了几分,缓缓摇头道:“又来了又来了~代理人先生,你又在明知故问了。你心里明明就很清楚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代理人先生侧身用手中的折扇指向我和艾伦:“如肯尼阁下所见,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小孩子,这个少年还因为保护我们家的小小姐受伤了。”
“那个……”
这种时候如果闪闪缩缩肯定会更奇怪,所以还是采用主动出击的战术好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肯尼先生,对吧?请问你在找什么?如果有需要,我会配合调查的。”
“我也是。”艾伦也向前垮了一步,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那还真是太感谢了~”肯尼先生把手上还剩半截的香烟丢到地上,踩着转了转然后向这边走来,猛地弯下/腰与我对视,“红家的大小姐能主动配合,我这边可是求之不得。”
距离有点近,粘在他身上的烟味直充鼻腔,让我的鼻子隐隐发痛。
这双挤在皱褶里的眼睛看得我后脑勺发凉,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直直地望了过去,盯着映在他眼眸里的我自己的身影。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退缩。
“……”
“……”
“不过我看还是算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肯尼先生又重新站直了身体,一脸无趣地重新给自己点了根烟:“要是不小心得罪以后有可能成为领主的大人物,说不定叔叔我会被吊在绞刑架示众。”
“噗——”
太过天马行空的想法让我控制不住地笑了出声,这种事情,他到底是怎样想到的?
“哈哈哈……”
我虚握着拳头举在唇边做着无用功:“也许肯尼先生还不知道,在遵守墙内法律的同时我们一族也会准循一些自有的,约定俗成的东西,例如你刚才说的就不对,霁人的女性是没有继承权的,即使我的父亲被特别允许能够重新获得继承的资格,那么,即使在他继承了领主的位置后发生意外不幸身亡,原本得到的权利和地位也不会是由我来继承。更何况在我出生之前父亲大人就已经抛弃了‘红’这个姓氏,早就注定与一切无缘。”
“肯尼先生,要是你说的话能够变成现实,那一定是等同于奇迹降临的几率。这样的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我一定会用能够把一整个房子装满的黄金向你表达谢意。”
反正吹牛又不用负责,就先这样说说好了。
也许是过了今晚就要和这里说拜拜,现在我的心情特别愉快。
“噗——”
忍笑失败的证据从另一边传来,青年不知何时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挡住半张脸,不过弯弯的眉眼让纸扇的遮掩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代理人先生,你在笑什么?”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挺可爱的。”
青年“刷”地把纸扇收了起来,放弃了掩饰,露出上扬的唇角,他用纸扇指着大门的方向,“肯尼阁下,既然正事已经办完就请随我入内吧,让贵客一直站在大门外,我可是要被红老先生教训的。你中意的酒我也早就让人备好了。”
“好吧好吧~反正我对无聊的宴会也没有兴趣,还不如尽情地喝酒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肯尼先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带着一大队宪兵走进了大门。
一时间,铺了石板砖的前庭变得空旷了。
“呼——”
艾伦长舒了一口气,听上去都要把肺部的空气排空了。他疲惫地按着胸口,“吓我一跳,还以为要被发现了。”
“果然,他们是在找可以变成巨人的人类吗?”艾伦望着代理人先生和肯尼先生离开的方向猜测道,“也就是说,墙内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巨人是由人类变成的。”
“嗯,不过……”我点了点头对艾伦的话表示赞同,但我在意的却是另一个点,“那个人果然是知道点什么的吧?”
“林,我怎么觉得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警戒着那个人?”艾伦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似乎是终于恢复过来了。
“一……”也许这个发音对艾伦来说太难,说到一半他又放弃了,“嗯,我是说代理人先生。”
“因为,那个人很有可能连名字都是假的,对别人报上假名的人,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艾伦眉间的距离拉近了几分:“假名?你怎么知道?”
“虽然记得,但是要想起来所以花了一点时间。”
我弯起手指,用食指轻敲了敲太阳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在遵守墙内法律的同时我们一族也会准循一些自有的,约定俗成的东西,其中一点就是一般人在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会避开和王族、贵族相同或者相同发音的名字。以旋,全名是‘红以旋’,那是跟随弗里茨王入墙的那个红家先祖的名字,这件事没有一个霁人会不知道。”
“是吗?”听了我的解释,艾伦脸上的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加重了几分,“偶尔有一两个不知道的家伙也很正常吧?我倒觉得是你想太多了。”
“艾伦!”
我正想解释这绝对不是想多了,一个清亮的声音恰巧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
“艾伦!这边!!”
在我和艾伦回头看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看到被拦在前庭外的金发少年,艾伦又惊又喜地跑了过去:“阿尔敏!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在后面缓缓走过去,示意守在前庭的佣人不要阻拦。
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阿尔敏激动地跑向艾伦:“还不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阿尔敏突然朝我这边看来,海蓝色的眼睛里装载了太多我不理解的复杂的情绪。
等等,为什么要看我?这件事跟我有关吗?
阿尔敏压低了声音凑到艾伦耳边,不过已经走到艾伦身边的我也能听清楚。
“话说,你说你和林交往的事情是真的吗?”
“哈——?!等、等等,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种话?”
艾伦突然夸张地叫了起来,两边脸颊眨眼就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并且试图转移话题:”所以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吉纳耶吗?”
“因为卡尔拉阿姨知道你遇到男巫还受伤了非常担心啊!但是在她赶到吉纳耶小镇之前林已经把你带走了。”阿尔敏抿着嘴唇,再一次看过来的眼睛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思绪,“不过就之后发生的事情来看,林的判断是正确的。”
“……”
这个没头没尾的话题就这样结束了,阿尔敏又跟艾伦说起了刚才的事情:“卡尔拉阿姨行动不便,为了让她放心下来,我只好请求教官让我放假几天,带她过来确认你的情况。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还好有莱纳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
“卡尔……你是说老妈?”
透露出茫然的金色眼睛让艾伦看上去表情有些呆滞,他试图让自己笑起来,只是嘴角一抽一抽的,那表情看上去滑稽又扭曲:“阿尔敏,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老妈她早就已经……”
“阿尔敏,我知道你很担心艾伦,但是你多少也考虑一下我和艾伦的老妈啊。”
莱纳浑厚的声音从阿尔敏身后传来,也许是因为距离的关系,我没能看到前庭外有其他人影。
“抱歉,是我太着急了。因为有点事情想和艾伦确认。”
阿尔敏侧过身去转头往后方道歉,中途还不忘继续用他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打量我。
这次我终于看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莱纳,他身边有个黑发金眸的女人,一步一步的走得不是那么流畅,每次在踏出右脚之后左脚都会有明显的停顿。莱纳走在女人身边,没有搀扶着她前行,只是放慢了步伐跟在一旁。
诶?
话说,阿尔敏刚才说这个女人是谁的谁来着?
诶?
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明明是记得的,实际上也是很简单的问题,但越是思考,脑袋就越发地向泡在水里十年还有被迫运转的机器靠拢。
我可是知道的,因为在那个很漫长也很短暂的夏天,艾伦跟我提起过,他的妈妈早在西甘西纳被攻破的时候就被巨人吃掉了。
那现在的到底是……
已经放弃思考的我看向艾伦,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如果真的是自己的母亲,一定能分辨出来吧。
“老……妈……?”
然后我就看到了艾伦因震惊而让表情变得僵硬的侧脸,他的嘴唇微微翕动,金色眼眸里仿佛揉进了映在海面的碎光,因为荡起的波浪在剧烈摇晃。
“难道说,那个时候的梦……其实并不是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