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拈起了桌上的笔,低头在一份折子上批了“朕已阅,交司礼监去办”几个字,这才抬起头来。
“皇后和朕提起此事时,朕也是惊诧莫名。钱阁老为国操劳,又亲领礼部,向来极有分寸,敦王妃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
钱敏中一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又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能体谅臣的难处,老臣感愧莫名!”
“朕听皇后说,礼部送到敦王府上的那几个丫头姿容秀丽,兼着知书达礼,足见礼部对敦王的用心,想是是敦王妃年纪无知,这才误解了礼部的好意。”
皇帝如此说,钱敏中心下更是轻松,当下连连和皇帝谢恩。
待钱敏中站了起来,皇帝看向了他,满面笑容。
“对了,你送过去的一个丫头,自称是顾梦龙的女儿,说是曾到过你的府上。这个顾梦龙,朕倒是有些印象,他似乎是先帝时的状元,还和你是一榜同年吧?”
听到“顾梦龙”的名字,钱敏中浑浊的眼睛陡然间清明了起来。
这个曾让他焦虑失神的人,当年年少得志,在朝中是极其亮眼的存在。
今上继位之后,将那些显赫的世家都推在一边,一力扶植自己的亲信。
而身世清白、素有才名的的顾梦龙就入了皇帝的眼,一路青云直上,短短五年之内,从翰林院编修升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因和先帝时的首辅顾应泰同姓,名义上顾梦龙算是顾应泰远枝的同宗子弟。不少顾应泰的门生顾念着提拔之恩,哪怕是今上继位,也有人愿意给顾梦龙一些便利。
借着皇帝的扶植,又有上上下下的照拂,短短几年间,顾梦龙便平步青云,不仅在朝事上压过钱敏中一头,还和他争过礼部尚书的位子。
然而区区的顾梦龙毕竟只是普通的平民出身,不能和江南世家大族钱家相提并论,数次较量之后,最终是钱敏中和他的人笑到了最后。
当然,顾梦龙这个没什么大背景的官员,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顾梦龙的倒台,只是一个引子而已,以钱敏中为首的世家大族,目的并不在顾梦龙身上。
其后数次权力纷争,才逐渐形成了今日的朝局。
时过境迁,对钱敏中而言,顾梦龙这个名字早就没什么特别的。
毕竟早在九年前,昔日的政敌已是家破人亡。
顾梦龙的女儿在教坊司里苟活,儿子还在边境受着风沙之苦,而顾梦龙本人,业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再没有翻身的余地。
可在九年之后,这个名字再由皇帝的口中说了出来,那意义可就大不相同。
作为两代老臣,钱敏中自认为,对当今的这位皇帝的脾气了解一二。
钱敏中知道,皇帝一向对他有成见,如今虽是给了他首辅的位子,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用而已。
一旦有了合适的人选,那他还是要给其他人退位让贤。
钱敏中心底掠过一丝不满,抬眸看向皇帝,想从皇帝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皇帝脸上的笑容没有变,“钱阁老,当年朕年轻气盛,做了不少错事,如今想来,心中甚是后悔。你说,朕对顾梦龙的处罚是不是重了一些,朝中对朕可有怨言?”
“君恩如山,臣等一死不足以报答万一,安敢有怨言?”
“看看,到底还是有的。”
皇帝站起了身,踱到了钱敏中的身侧,笑着说道:“今日就你我君臣二人,你也不用太多繁文缛节,和朕说说心里话。”
皇帝说完,抬起头看向了殿外,眼神里满满的寒意。
今年京城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不过是十月底,已然降下了第一场雪。
天空中白茫茫的一片,纷纷扬扬飘洒在地。
雪催寒意,京中的大街小巷里杳无人烟,连那些乞儿也都寻了避风的去处。
西城的尚书府里,却是格外的热闹,花厅里坐了十数位身着便服的官员。
和厅外北风呼啸的情形不同,厅内温暖如春,夹杂着几句互相问候的声音,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东次间和花厅之间,原本隔了一架屏风,这时已经撤了下去,钱敏中端坐在东次间的暖榻上,眼神却停留在花厅一角的博古架上怔怔出神。
花厅里放着一个铜炉,里面炭火烧的正旺,间或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不知什么时候起,问候声渐消,花厅里归于宁静。钱敏中这才恍过神来,他扶着椅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朝着花厅里说道:“不服老不行啊,自从五十岁之后,老夫这身子就各种毛病,这不,一到阴冷天气,就浑身不自在,教各位贤契见笑了。”
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站起身来,朝着钱敏中拱手行了一礼,“恩师这是为君解忧,积劳成疾。学生认识一个江南的神医,最擅疑难杂症,若是恩师方便,学生这就请他过来为恩师诊治。”
“罢了!”
钱敏中挥了挥手,叹道:“子曰,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悟出些道理。生老病死,时至则行,时候到了,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无计可施。”
“恩师说的是。”
中年人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坐了回去,只听钱敏中悠悠说道:“人老了,有些事啊,难免就想的多了一些。今日你们冒着风雪来探望老夫,足见心意,左右无事,就陪着老夫说说话吧。”
花厅里的诸人皆是笑着应话,只有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一脸严肃,又朝钱敏中拱手行了一礼,“请恩师教诲。”
钱敏中捋起花白的胡须,笑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几个月前,敦王殿下封藩时,老夫吩咐人以礼部的名义,给敦王府送过去几个丫头。本只是想着以防万一,没打算她们有什么大用。万万没想到,敦王妃竟揪着这个由头,去皇后娘娘那里哭诉,把老夫给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