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星阑这一觉,直接睡了两天两夜。
他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的下午。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屋内,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皮轻颤了两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天花板。
这是一间陌生的卧室,面积不大,看上去还有些陈旧。景星阑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想要下床,但动作刚进行到一半,他又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乔镜。
黑发青年穿着一身在民国文人中很流行的白色立领长衫,大概是因为写累的缘故,他不仅没注意到景星阑醒了,甚至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青年的神色略显疲惫,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气流在空气中微微轻颤,即使睡着了,手里也依然松松地攥着一只钢笔,而且笔尖的墨水已经把稿纸晕染出了一团墨点。
景星阑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要是乔镜醒过来,他想,看到这一页又要重写,恐怕就算表面沉默着不说话,内心却肯定是极不高兴的。
表现在小动作上,就是青年会轻轻抿一下唇,再飞快地眨两下眼睛,像是要让自己牢牢记住这个错误以后不要再犯一样。
非常可爱。
景星阑动作小心地起身,刚想把盖在身上的毯子给乔镜披上,方才还在沉睡中的青年就一下子惊醒了。
“……你醒了?”
他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景星阑时,漆黑的眼睛中也忍不住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嗯,”景星阑停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懊恼,“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我也没打算睡多久。”乔镜揉了揉太阳穴,一脸难以言喻地看着景星阑把毯子放下,然后直接赤/裸着上半身走到他的书桌旁,好奇地拿起了一张稿子看了起来。
他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那个,你能先穿好衣服吗?”
就算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大男人,但是景星阑穿成这样,乔镜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嗯?我原来的衣服……”
“太破了,我给扔了。”乔镜指了指放在床头边上叠好的衣服,“这是我的,裁缝做大了,所以还没穿过。”
景星阑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套黑色的长衫,款式和乔镜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他的心情又再度愉快了一些。
换好衣服,景星阑看了一眼四周,问道:“这里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这地方也太寒酸了些,景星阑一边打量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服乔镜跟他一起搬出去住大房子。
就算青年穿着宽松的衣裳,景星阑还是一眼就看出这段时日他又清减了许多,连原本就挺细的腰也窄了一圈。
亏他还在现代辛辛苦苦自学营养学,他在心里叹着气想,好不容易才把人投喂得圆润一些,结果这下是真·一朝回到解放前。
乔镜点点头。
“其实原本是住学校宿舍的,”他低声道,“但是宿舍不让校外人进,所以我就退宿了。”
这两天他之所以那么累,就是因为在景星阑昏迷的这段时间,乔镜不仅从学校退了宿,还在短短半天内和房东签订了租房协议,把几人以最快速度安顿下来,又因为学校附近的房子租金太贵,刚交完这个学期学费的乔镜实在囊中羞涩,只好彻夜不眠地写完了《众生渡》的前三万字送到报社,并用它作为担保,从许维新那儿提前支了一些稿费回来,这才把这个季度的租金问题暂且解决掉。
当然,这些乔镜都没有跟景星阑说。
他又不是什么需要老师小红花表扬的幼稚园学生,就算乔镜不擅长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他毕竟是从大学期间就依靠自己独自离家生活的人。
成年人必备的生活技能,这么些年下来,他早就主动或者被动地学会了。
景星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虽然乔镜说得轻描淡写,但他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麻烦和辛劳?
“你辛苦了。”他叹息道,“接下来……”
他刚打算说接下来就轮到我照顾你了,乔镜忽然正色对他道:“景星阑,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景星阑:?
他有些茫然,不太明白乔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于穿越这件事,我大概知道一点儿内情,”乔镜含糊道,“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一场意外,你算是被我连累的……所以,按道理说,我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景星阑狠狠皱眉:“别瞎扯了。这明明是那只猫的锅,跟你有什么关系?”
在他昏迷期间,008已经向他解释过了这次穿越的前因后果,景星阑也终于明白《地球之歌》中超越时代的知识是来自哪里了——除此之外,008还很凶地对他说,如果景星阑将来故意泄密暴/露乔镜的身份,或者敢对乔镜不好,它就向总部申请把男人清除记忆送回地球,并且让他这辈子无论用什么电子产品,网速都永远在404和2g之间徘徊。
虽然景星阑总感觉它说这番话时那张黑煤球似的猫脸上莫名有些虚张声势的感觉,但听完之后他只觉得好笑,并没有半分被威胁的自觉——
他当然不会做对不起乔镜的事情!
听到景星阑主动提起008,乔镜有些惊讶地看了男人一眼,倒也没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只是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告诉你,是我带你到这个世界来的,所以自然要对你负责。”
景星阑心念一动:“对我负责?”
“对,”乔镜认真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落差,但是不要紧,我有钱。”顿了顿,他又尽可能委婉地说道,“其实我的稿费还挺多的,所以你就不用去干那些……那些体力活了。”
景星阑:“…………”
搞了半天,他哭笑不得地想,原来乔镜真把他当成那些靠搬运货物来维持生计的码头劳工了?
不过就当初景星阑那一身打扮,连许维新都怀疑了半天,也难怪乔镜会这样认为了。
男人本想解释,但忽然灵机一动,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转而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真的吗?那以后的日子里,就拜托乔老师了。”
他笑眯眯道:“我就负责在家烧饭做菜打扫卫生,你负责挣钱养家糊口,分工愉快,怎么样?”
乔镜:听着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只好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景星阑这个说法。
不仅如此,老实的青年还转身从书桌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钱袋子,认认真真数出十枚银元,放到了男人的掌心。
景星阑:“这是?”
乔镜:“这个月的生活费。”
景星阑:“…………”
黑发青年还一本正经地叮嘱他:“十枚银元够用很久了,但最好还是稍微省着点儿花。最近城里物价很贵,生意都不太景气,我担心哪天报社就发不起稿费了。”
景星阑沉默了。
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手中的十枚银元,当初还在国外留学的那会儿,这么多大概也就够他买两本教材,如今,却成了他们一家一个月的生活费……
怎么说呢。
突然就感觉,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一些啊。
*
《东方京报》报社内,许维新表情愣怔地盯着自己凌乱的桌面。
桌上摊着的,是乔镜通宵写完的稿子,《众生渡》的前三万字。
他坐在座位上,迟迟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总编才长叹一声,点燃了一支雪茄,默默地走到了阳台。
其实之前在看到《乞儿》时,许维新就有这种预感了。
当时他就说过,晏河清,或者说乔镜,十年之内必能够打响自己的名声,在文坛上嬴得一席之地。
——现在看来,还是他想得太保守了。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一块尚待打磨的璞玉,而是一颗已经基本雕刻完毕、只差一次机遇便能够大放光彩的钻石啊!
然而,让许维新既激动又纠结的,并不是因为乔镜这本《众生渡》写的不好。
恰恰是因为写的太好了,太真实了,太诛人的心了……许维新才会担心,这本书,恐怕会在整个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写女人的文学,古往今来有很多;
写青楼女子的文学,数一数倒也不少;
但是写成乔镜这样,宛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淌着血、让许维新读完一页就必须要站起来缓一缓,等做好心理准备后才能有勇气继续往下看的,古往今来几千年,也就独此一家了。
明明是不同身世、不同地域、就连容貌品性都完全不一致的七名女子,有秦淮河画舫上的名妓,艳名远播,访客络绎不绝,日日抱着琵琶唱着金陵曲,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有上海滩歌舞厅内出了名的百灵鸟,一袭红裙,顾盼生辉,多少男人对她求而不得;
还有从小生活在妓院唤老鸨为“妈妈”的娼/妓之女,性格天真烂漫,小小年纪不爱学针线女红,也不想着如何讨好男人,偏偏对路过和尚讲的佛经听入了迷;以及因为丈夫欠债、被当做赌债卖到城市边缘最下等“钉棚”内的年老色衰妻子,尽管每日被客人和龟公打骂虐/待自身难保,却偏执地认了一条跛脚黄狗当儿子,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坚持要分给它一口吃食……
这只是一个开头,许维新不知道乔镜想为这些女子安排怎样的结局,但他有种预感,无论是书中的名妓还是最底层的娼/妓,恐怕她们最后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就连晏河清给这本书起的名字,《众生渡》,许维新都琢磨了很久。
佛渡众生,渡的是谁?
或者说,这些女子,真的有被世人算在“众生”这一行列中吗?
她们究竟是人,是鬼,还仅仅只是男人眼中的一个工具,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她们接下来会经历什么?会不会有好人救她们于水火之中?这些人物彼此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许维新不知道。
但他太想知道了!
他现在就是处于一种,明明知道看了心里会纠结难受一阵子,但是如果看不到下文,那更完蛋了,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直接难受一整天。
“总编,您想好了吗?”
由于许维新这边迟迟不做决定,报社的其他成员当然也不敢私自刊登这篇小说,他们派了一个人过来,走到许维新的办公桌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周一的报纸上,这篇文,咱们究竟发还是不发?”
如果发了……到时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就算许维新在报刊行业工作了多年,也是完全无法预料到的。
要知道,当下开妓/院这一生意之所以能合法,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个绝对的暴利产业,官方内部肯定也是有很大名堂的。乔镜这本书,就相当于是公然打脸,直接扯下了他们的遮羞布啊!
人人皆知皇帝的新衣是欲盖弥彰,但是无论何时,带头戳破真相的那个人,都注定要承受更多的口诛笔伐。而若是放到现实,就是一旦上头责怪下来,不但作者晏河清会倒霉,连他们报社也会受到牵连,停业整顿什么的都算是小事了。
许维新踌躇良久,最后连嘴里叼着的雪茄都快燃尽了,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稿子,盯着标题的《众生渡》三个大字,干脆豁出去了,狠狠一咬牙:
“发!”
他许某人,今儿个就当一次割肉喂鹰的佛陀,陪着晏河清一起,渡一回这天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