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有句话说的好。
人类从历史中吸取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永远不会吸取教训。
当乔镜再一次站在阳台上时,他望着远方,回忆着自己这短暂一生的种种经历,目光惆怅,神情超脱。
做人真好。
下辈子,还是不做人了吧。
直到裤脚一沉,小黑猫死死地抱紧了他的脚踝,大声嚎啕道:“宿主!千万不要放弃希望啊宿主!人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值得留恋的!”
乔镜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忍着笑走过来的景星阑,控制不住地磨了磨牙:“那你就先把录像给我删了。”
“已经删了。”景星阑笑道。
“备份也删了?”
“备份也删了。”
乔镜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算是相信了。
“下去吃饭吧,”景星阑说道,“饺子已经煮好了。”
这饺子是许维新送来的,说是自家包的,想带给乔老师尝尝。可惜他来的时候乔镜正好在天台上思考人生,再加上旁边的许晓明一直在左顾右盼,就差把“乔老师什么时候给我稿子”几个字刻在脸上了,景星阑便厚着脸皮说乔镜不在,饺子留下,把一脸失望的两人送走了。
乔镜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听他说了这件事,虽然没工夫说话,但还是给男人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干得漂亮。
由于《爱民报》的报社总部在魔都,天高皇帝远,饶是许编辑望穿秋水也只有写信这一种催稿方式,所以乔镜深切怀疑,他已经在私底下和许晓明串通好了。
不然为什么自己只要几天没回信,许晓明就直接上门来催稿了?
难不成,他的两位编辑还在这方面心有灵犀?
但其实乔镜也不是故意想拖稿的,这本《五十六》他在写的时候不仅要查阅大量资料,还要考虑到两个世界的不同之处对细节进行调整,可以说写的是异常艰辛。
除了除夕那天晚上喝酒昏了头没写之外,整个寒假内,乔镜每天晚上都会坐在书桌前苦思冥想。
他没有忘记自己写这本书的初心。
他希望无论是谁,在阅读的时候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来自于文化自信,更来自于民族信仰。
因此,当报纸上连载到唐安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登上珠穆朗玛的顶峰,并在朝阳初升之际,将国旗插在雪山之巅这段情节时,才会在社会上引发如此之广泛的影响。
很多人都认为,晏河清写这一段是在影射某种现实,还有人慷慨激昂地登报发表自己的见解:“强国之路,如攀高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但也有不少人质疑,以亚洲人的身体素质,当真能登上海拔那么高的山峰吗?晏河清就算瞎写也要考虑一下实际,否则要是被外国人看到了,岂不是贻笑大方。
然而,还不等乔镜对这番言论做出回应,暴脾气的廖长义就已经替他撸袖子下场骂架了。
他直接在《爱民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是一如既往的醒目——
《跪的好!》
这位讽刺起人来,那是绝对的半点儿都不给对方留面子。据说当天左向庭看到这篇文章后,在办公室哈哈大笑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好悬没笑背过气去。
但如果以为廖长义只是写一篇讽刺文章就会罢休,那可就太不了解他本人了。
因为知道了提出这种质疑的人居然还是位大学里的教授,廖长义气得一晚上没睡着,左右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一早就直接跑到对方的学校里,在那教授的课堂上大骂对方误人子弟。
两人当堂展开了一番激烈辩论,最终廖长义大获全胜,不仅把那教授气跑了,还大摇大摆地给他的学生们上完了接下来的两堂课。
最后,还是校长出面,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出去的。
或许是因为这两堂课给了廖长义启发,几天后,他便北上来了京洛大学,带着自荐信往校长办公室一坐,直接问文春秋收不收自己,他要来当教授。
这年头,各大高校都师资力量匮乏,虽然廖长义的脾气让人不敢恭维,但他的本事的确是没话可讲的。除了知道这件事后的南方政府气得把每月的补助给他断了以外,基本没人对廖长义来京洛大学任教这件事提出异议。
文春秋身为校长,答应的也很痛快,一天之内就给他办好了各种手续,还提供了专门的教师宿舍。
从此,廖长义便摇身一变成了京洛大学的俄语教授,外面的人都调侃说这下好了,北向庭南长义齐活了,以这俩人的暴脾气,估计以后有的是乐子看呢。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左向庭倒对廖长义的到来并没有什么表示,还是和往常一样当他的文学院院长,路上碰到了也只是淡淡点头致意,不禁让一些等着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其实,两人能够和平相处的原因很简单:
左向庭是因为之前廖长义帮乔镜出过头,所以对这狂徒稍稍改观了一些,好感谈不上,只能说至少是看得过去了;而廖长义本就比左向庭年轻许多,对于有学识的前辈,大部分时候他都还是保持着敬意的。当然,喷人的时候例外。
再加上两人平时也没什么交集,一时间,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但整整一个寒假,廖长义有事没事就跑到文春秋那里去,美其名曰和校长交流感情,实则是在打探晏河清的真实身份。
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晏河清就是京洛大学的学生。但具体是谁,廖长义确实毫无头绪——他的朋友基本都在南方,对于北宁政府这边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至于南方政府……
由于之前他指着总统鼻子骂的壮举,那帮人见了廖长义都绕道走,怎么可能还会给他提供内部消息。
可无论廖长义如何软磨硬泡,文春秋都只是笑呵呵地顾左右而言其他,打得一手好太极。最后廖长义终于沉不住气了,泄气地问道:“校长,您当真不肯告诉我吗?”
文春秋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过那位同学要为他的身份保密的,自然不会违约。”
他见廖长义真急了,这才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等开学后倒是可以去白话小说社转转,他们那个社团挺有意思的。”
白话小说社?
廖长义恍然,难不成文校长是在暗示他晏河清就是里面的成员?
对此,文春秋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短暂的寒假很快就结束了。
待到城内冰雪融化,京洛大学便又迎来了学生们喜闻乐见的开学季。
按照惯例,每年学期开始,校长都会在礼堂发表演讲。这个时代的大学学生数量远比百年后要少,因此几个年纪不同专业加在一起,一个礼堂倒也足够坐了。
只不过在最前方的教师席上,今年多了一位新面孔。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关于廖长义的种种事迹,很显然都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新教授很好奇,但也都纷纷在内心祈祷千万别又来一个左老头那样的人物,否则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乔镜也坐在前排,就在院长左向庭的后面。
在文春秋开始演讲前,左向庭忽然回头瞥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全京洛大学谁不知道,左向庭只要一做出这样的表情,基本上就准没好事?
当初章书旗的前车之鉴可还在那儿摆着呢!
果然,文春秋上台后,在和往常一样激励了一番大家好好学习成为国之栋梁外,又额外加了几句话:
“大家可以看到,我们的教师席上多了一位新教授。廖长义廖先生,今后负责教授大家俄文,同学们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去问他。”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廖长义从座位上站起身,朝着四周鼓掌的学生和教师们微微欠身。
“下面,我们请廖先生来为大家说几句吧!”
文春秋也跟着鼓起掌来,并把讲台的位置让给了廖长义。
“多谢文校长。”廖长义先是客气了一下,然后抬头望着台下那一双双好奇的年轻眼睛,咳嗽一声道,“各位同学们,大家也上午好。”
说完这句话,他便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着接下来的措辞。
但因为廖长义安静的时间太长了,颇有些台上台下大眼对小眼的感觉,一时间,学生之间议论纷纷,礼堂内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其实,”廖长义突然开口,瞬间压下了喧哗声,“我这次来京洛大学任教,就是为了晏河清。”
话音落下。
在瞬间的寂静后,全场哗然。
乔镜发誓,他清晰地听到了坐在前面的左向庭又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笑,声调中夹杂着三分轻蔑三分嘲讽还有四分的不屑一顾。
说实话,他从未觉得这声音如此动听过。
台上的廖长义似乎早就料到了这句话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依然保持着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贯作风,继续说道:“我听说晏河清就在京洛大学,无论你是谁,我都希望能够见你一面,或许我就能找到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关于这个民族,和这个国家。”
礼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这是一时冲动,”廖长义道,“但我却觉得并不是。《五十六》这本书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看过,如果有没看过的,我也推荐去看一看。这本书给了我很多启发和思考,诸位同学们,相信很多人都对你们说过,你们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希望是什么?”
台下一片寂静。
廖长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希望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是当风雪载途,国运艰难时,望君奋勇向前,让我后辈远离这般苦难!”
说罢,他朝台下鞠了一躬,毫不犹豫地走下了讲台。
文春秋缓缓吐出一口气,率先鼓起掌来,随后全场响起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甚至连左向庭也都微微动容,礼貌地拍了几下手。
这场演讲结束,也奠定了廖长义在京洛大学的地位。无论何时,他的课几乎都是场场爆满,就算教室已经挤不下了,也有人坚持在外面的走廊里站着听课。
但谁也没想到,除了授课之外,廖长义在学校里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
“什么!?”
小说社的社长瞪大了眼睛,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教授,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您说,要担任咱们社团的教师指导?”
廖长义正色道:“对的。实在不行,让我旁听你们的围读也成。”
社长:“…………”
他虽然没去参加那次的开学典礼,但也听说过这位廖先生当时震惊全场的发言。
社长原本还以为这只是教授一时的玩笑话,没想到看这位的表情,好像……还挺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廖长义说,社长才注意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所以,你们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社长忙道。
有了教授做指导,他们社团每年就能领到更多经费,规模也自然能够更进一步了。
“那你们下次活动是什么时候?内容是什么?”廖长义追问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和社员见面了!
“就在明天下午,”社长道,“活动内容就是给东方京报的报社写信催稿,我们有个社员的父亲就是报社的员工,所以可以保证这些信都能被送到晏河清的编辑手上。您要一起来吗?”
廖长义沉默了一会儿。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