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病房内,一共有十二张床位。
两张病床之间相隔的距离只能勉强让一个成年人通过,因为输液架的数量不够,乔镜甚至还看到有把吊瓶挂在衣架上的,设施匮乏简陋到让人不敢相信这还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医院之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胭脂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给她的感觉比起外面还要更加压抑许多。
看着这些浑身绑着绷带的重伤病人,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胸口闷闷的很不好受。
因为护士才刚刚离开,听到门开的声音,几位尚且保持着清醒的病人纷纷睁开眼睛,看向了他们。
这些伤员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很多都和乔镜差不多的年纪。
其中一个伤势较轻一些的开口问道:“你们是家属?”
乔镜摇了摇头。
“不,”他坦白道,“我刚才就站在门口,护士让我进来陪你们说说话。”
那人的表情瞬间失望起来,但很快又打起精神:“那你坐我旁边吧,我还好,其他人估计没法跟你聊了。”
他旁边正好放着一个板凳,上面摆着一些瓶瓶罐罐的药物。乔镜看了一眼标签,发现自己竟然还大部分都认识——这还得多亏了之前在京洛大学限定一年的医学生经历。
“坐啊。”见他站在那儿发呆很久都没有动弹,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人还催促道,“我正好躺在这儿嫌闷呢,你把药放我床头就行了。放心,我这病不传染。”
他看上去确实是这房间伤员中状态最好的一个,虽然脸色依然惨白的和墙漆没什么区别,但是至少还保持着神智清醒,没有缺胳膊少腿,和乔镜交流对话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问题,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
乔镜按照他的话,拖着板凳在病床旁坐下了。
那人扭头望着他,慢吞吞道:“我姓项,项明锐。你叫什么?”
乔镜回答:“乔镜。”
说完,他便沉默下来。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期间没有任何人开口。
站在旁边的胭脂扶额深深叹气:她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不是,”项明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不是来陪我聊天的吗?那你倒是说话啊!”
乔镜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你进来干什么。”项明锐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我自己来问吧。你是本地人吗?”
“嗯。”
“干什么的?”
“作家。”
“作家?”项明锐终于来了点儿兴趣,“那你写了什么?”
乔镜老实回答道:“一些白话小说,长篇短篇和中篇都有。”
“哦……那你知道晏河清吗?”项明锐兴致勃勃地跟他安利,“我还在学校那会儿,可喜欢他的书了!有一次还因为在课堂上偷看被先生拎出去罚站了大半天,可惜啊,之后城外就打仗了,我也报名参了军,那本《五十六》的结局到底没能看完。”
他一脸遗憾地砸吧了几下嘴,刚回过神来,就看到乔镜又不说话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露出一副眼神放空的空白表情。
项明锐哭笑不得:“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啊?”
到底谁陪谁聊天啊!
“听到了,”乔镜说,“你想知道结局吗?我可以说给你听。”
项明锐惊讶道:“你也看过晏河清的这本书?”
“我就是晏河清。”
项明锐:“…………”
他呆呆地看了乔镜几秒,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喊道:“护士!护士快来!我要不行了——都出现幻觉了!!!”
他的反应把乔镜和胭脂吓了一跳,两人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嚷嚷着自己要死了的仁兄按住,让他勉强相信他们两个真是大活人,能蹦能跳能喘气的那种。
“你们真不是来勾我魂的牛头马面?”项明锐斜眼瞥着他们,表情还有些将信将疑,“我可是听说了啊,地府的工作也是会与时俱进的。”
乔镜叹气道:“真不是。而且,你是不是该吃药了?”
项明锐:“……哦,那麻烦帮个忙。”
一提到吃药,他终于相信了乔镜他们是活人。项明锐勉强抬起头,费劲地吞下了乔镜送到嘴边的药片,他的吞咽很困难,中间还呛了几下,吓得胭脂赶紧拍了拍他的背。
这让乔镜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项明锐得的病,大概率,应该是运动神经元症。
他刚才收拾药品的时候就留意过了,和其他人床头摆满的止痛片和消炎药不同,项明锐这里的药稀奇古怪,基本上什么都有,就是因为连医生都对这种罕见疾病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开药。
但是别说这个时代了,这种病,直到现代都无药可医。
虽然患者很少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但大多数人一旦发病,人生基本也就进入倒计时阶段了。
不过,乔镜从项明锐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患上绝症后的心灰意冷,在知道他就是晏河清本人后,这个年轻人更是脸颊微微泛红,双眼放光地看着他:“晏先生,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的书!尤其是《五十六》,真的写的太棒了!”
不等乔镜回答,旁边的床位上就传来一阵呜呜啊啊的声音,几人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位被绷带包成木乃伊的病号在床上不住地动弹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乔镜,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很可惜,在场没人能听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
最后,还是和他一起当了几天病友的项明锐一语道破真相:“你激动什么?都伤成这样了就给我安生躺着,没听之前护士小姐说了吗,咱们这儿最有希望痊愈的人就是你了。”
胭脂难以置信地看了眼那位“木乃伊”,心想这居然都还算伤势轻的?
木乃伊:“呜呜呜呜呜呜!”
项明锐:“鬼叫也没用。晏先生,咱别搭理他了,还是聊聊《五十六》的结局吧。”
乔镜:“……好。”
他注意到病房里的人因为刚才项明锐的一番折腾,基本都已经全部清醒过来了,正纷纷望着这边听他们的谈话。于是便答应了项明锐的请求,把《五十六》的结局简单讲了一遍。
乔镜的声音不急不缓,发音吐字都十分清晰,听上去不仅不吵闹,反而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别说项明锐和他临床的那位木乃伊兄了,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整个病房的人都安静地在聆听着这个故事,甚至连几个一直因为疼痛而辗转反侧的年轻人也听入了迷。
在听到唐安团队拍摄的纪录片在国际上大获成功,并吸引了大批外国人来华参观后,病房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叹息声。项明锐躺在床上,眼眶微红地看着乔镜:“会有这么一天吗?那帮洋人,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真的会有平等对待我们的一天吗?”
“会的,”乔镜说,“对于傲慢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但我们可以用实力让他想通。”
“实力……”
项明锐苦笑起来。
他们这一仗打的这么惨烈,不就是因为两边的军事实力悬殊过大吗?
但他还是低声道:“其实我们都是这么相信的,直到现在,大家都没有后悔过上战场。”
乔镜望着病房内紧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发现项明锐说的是真的。
躺在这里的年轻人,无一例外,都是那种在外界会被许多人嘲笑的、天真到过分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怀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腔孤勇,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奉献出了自己的全部人生。
“谢谢你来看我们,”一道沙哑的声音在房间的角落里响起,乔镜甚至都分不出讲话的人到底是谁,“我是林南大学的大一新生顾央,教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过你的书,他说……咳咳,他说,你是个妄想家,这个国家的人民已经没救了。但我觉得,他才是一派胡言。”
他咳嗽了两声,遗憾道:“所以我一直想证明,当初是他错了。可惜……我大概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的全身大部分皮肤都被烧伤,这几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也就刚才听到乔镜讲故事的声音才勉强清醒过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件好事。
回光返照的例子,在这几天内,他们已经见过太多了。
乔镜死死地咬住下唇,突然猛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到病房门口。
胭脂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先生?”
“我回家一趟,”乔镜声音沙哑道,“马上回来。你先去乔景那里等我。”
说完,他便推开门,飞快地消失在了门口。
下楼梯的时候,乔镜正好撞上了想要上楼来找人的景星阑。
男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乔镜便丢下一句话:“去楼上等我。”然后狂奔下楼。
景星阑眨了一下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然而此时的乔镜早已离开了医院。
他抬头看着站在楼梯上方的胭脂,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胭脂摇摇头,也是一脸不解。
景星阑情不自禁地拧起了眉毛,他走到胭脂旁边,沉声道:“你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一遍,记住,是每一件事。”
能让乔镜露出那样的表情……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景星阑还是第一次见到。
乔镜一路狂奔回家。
他的体力一直很差,差到每次体测都快成为了他学生时代的噩梦。
所以乔镜从来都很抗拒跑步。
但是今天他甚至都没想过坐车,硬生生凭着一口气跑回了家,然后冲到二楼自己的卧室内开始翻箱倒柜。听到楼上动静的008从沉睡中惊醒,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看着乔镜手中的凸透镜,疑惑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乔镜头也不抬地说:“做个东西。”
他的动手能力很强,三下五除二便搞好了一个简易的装置,然后打开抽屉拿起放在最深处的那件东西,又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家。
吓得008都瞪大了猫眼:天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等乔镜再次回到医院时,他已经累到气喘如牛,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的湿透。
但他喘了两口气,还是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抬起两条像是灌了铅一样重若千钧的腿,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刚来到五楼,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等待自己的景星阑。
男人刚转头就看见了他,立刻走过来接住了他手里的东西。
乔镜扶着墙缓了一会儿,转头问他:“胭脂呢?”
景星阑:“我让她下去陪乔景了。这两个孩子需要独处的时间,好好把话说开。”
乔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乏的笑容:“所以,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景星阑垂下眼眸,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
“嗯。”
“你有权利阻止我的,”乔镜喃喃道,“我这么做……只是因为一时意气,可能会造成很糟糕的后果。”
“想做就去做吧,”景星阑道,“责任我陪你一起承担。就算天机不可泄露,那咱们也是共犯。”
黑发青年抿着唇,半晌,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谢谢。”
他从景星阑手中接过自己刚才在家用几分钟时间制作的简易投影仪和手机,推开病房的门,再次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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