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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外,容离静静站了好一阵,等到空青从后边走近,才侧过身,装作什么也未听见。
厅堂里单金珩还在低声说着话,“爹,你说这容家究竟是怎么了。”
单栋还有些迷惘,哑声问:“这连活人都不剩是什么意思?”
单金珩道:容府出的事传得祁安满城皆知,传至那人耳中时也不知变了几番,“我细细问了,说是府里的下人全跑了,府里的主子疯的疯,死的死,一夜之间成了座鬼宅。”
“那容长亭呢?”单栋忙不迭问。
单金珩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才道:“那商队里带头的人说,容家老爷似乎是死了,横死在院子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同个院子里死了的还有两位夫人,其中一位似乎是因小产死的,府中唯独五夫人还活着,约莫是疯了,这容府都已成这样了,她竟还在府中不肯走,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单栋气息一滞,“横死?容长亭怎会是这样死的,这、这……”
虽说这市井中闹鬼的轶事不少,可谁敢信,闹鬼还能闹成这样。
单栋神色惶惶,半晌说不出话。
单金珩又道:“后来我又问了一番,那人亦是半知半解,说府中寻不见大姑娘容离的尸首,应当是早早就走了,那骆州官和容长亭关系匪浅,特地命人彻查此案,可却无从下手,连半点活人行凶的痕迹都寻不到,这案子当真玄乎。”
单栋倒呵了一口气,眸光游离,“容离来时只道容府没了,谁知竟是这样的没了。”
单金珩长叹,“现下祁安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有人道容府大姑娘变作了厉鬼,把容府上下都给害了,故而案发后才寻不到她的踪迹,这、这种话怎能胡乱传。”
单栋瓮声瓮气,“容家在祁安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现下遭了这种事,官府定是要细查的,这么个府邸总不该无端端变成这样。”
他皱起眉头,低声问:“此前容府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单金珩冥思苦想了一阵,“那商队里的人还说了些事,说是此前城中流传,容府三夫人和府中管账的有私情,盗走了府上白银三千两,其后不知怎的,又说这三夫人与和尚也有那等腌臜关系,就连腹中孩儿也不是容长亭的,其后这三夫人便……腹痛至死,当夜容府上下死的死,疯的疯。”
“竟还有此事。”单栋沉着声。
单金珩压着声道:“此事当真诡谲,光是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这口传口的,哪知传到咱们耳边时还有几分真假。”
单栋:“容离今儿可是出门了?”
单金珩:“不错,看时辰也该回了。”
单栋思索了一阵,“迟些我去同她说说,祁安容家的事,官府若是查不出个究竟,怕是还得寻她踪迹。前段时日,容家的镖队还护送了皇家的物什,才短短半月,竟出了这等事,若是传到天子耳边,想来还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那离儿……”单金珩犹豫着开口。
单栋想了想,“这段时日,且让她少些出门,出去也成,得将幕篱戴上,莫叫人看见。”
厅门外静凄凄的,容离站着不动,待空青走近,将食指抵在了唇边。她垂着眼,听见厅堂里的人未再接着说这事了,这才把食指放下,鞋尖一拐便走了。
空青闷声跟在后边,眼珠子一转,余光悄悄打量起那紧闭的厅门。
华夙嫌厌地啧了一声,“麻烦至极,死就死了,还查个什么劲。”
待离那前厅远了,容离脚步一顿,回头道:“今儿吹了山风,又有些头晕了,从祁安带来的药可还有余?”
空青垂着眼道:“走时奴婢把药都带上了,现下还有六副。”
容离抬头掩在唇前,低低地咳了一声,“去熬上一碗,不必熬太久。”
空青应了声,走时回了一下头,朝自家姑娘身侧看了一眼。
将这丫头支走,容离才掩着唇轻声道:“凡间有凡法,这人若是被旁人害死了,得查个水落石出,好让恶人罪有应得,这样才能民安物阜。”
华夙嘴角一翘,扬得格外吝啬,似笑非笑的,醴艳的脸着实冰冷,“这与妖鬼又有何干系呢。”
容离往她那小院子走,“我早该料到如此,容家一出事,必会掀起轩然大波。”
“无妨,一群凡人罢了。”华夙不以为意。
她话音一顿,语调转而柔和了些许,“不过这单栋和单金珩倒是心好,这样还护着你,得知了容府的事也不慌乱。”
容离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捻了捻裙子,“姥爷和舅舅都好,若是出了点什么事,咱们走便是,省得将他们牵扯进来。”
华夙未置可否。
回了院子,容离便瞧见小芙抱着猫快步跑了过来,这丫头一脸着急的样子,好似自家姑娘在皇城中会遭什么豺狼虎豹。
小芙绕着容离走了一圈,这才安心道:“姑娘,方才单家的姑娘来了。”
容离看她转了一圈,着实有些头晕,抬手按住了眉心,“单家哪一位姑娘?”
小芙道:“单家长女,单挽矜。”
昨夜用饭时,容离对这单家的大姑娘是有些印象的,那姑娘年岁与她相仿,看着不是跳脱的性子。
她走进屋子,将狐裘丹红的系带扯开,“她怎来了?”
白柳跟了过来,在边上朝小芙挤眉弄眼的,见小芙欲言又止,只好压着声道:“这单家大姑娘似乎听说了什么,说要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鬼,省得咱们……把什么脏东西从祁安带过来了。”
容离并不惊讶,想来单挽矜是从她爹单金珩那知道了些事。她把狐裘脱了下来,坐在木桌边虚弱地闭起眼歇了一阵,声轻如欲断藕丝,“那便由她。”
她从小芙怀里把猫抱了过去,轻抚着小猫的背,“她心有担忧也并不奇怪,任谁打听到咱们先前经历的那些事,俱是要怕的。”
小芙支支吾吾,“可、可她却说,让道士在姑娘身上也施施法,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么。”
容离眼帘一掀,摇头轻笑,“这若算得上是欺负,那之前在容府里受的苦,又算什么。”
她屈起手指刮了一下垂珠的鼻头,“便由着她,我又不是鬼,还能怕那道士做法不成?”
小芙到底还是怕自家姑娘被欺负,先前在容府里便过得不如意,如今寄人篱下,也甚是心酸。她努了努嘴,“她若是串通那道士,说姑娘是恶鬼变的,不就要将咱们赶出去了?”
若是先前,小芙哪能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现下被吓多了,变得疑神疑鬼的。
容离勾了勾手,“过来。”
小芙心底纳闷,却还是倾着身靠近,“姑娘?”
容离在她右肋下轻拍了一下,“长长胆子。”
小芙瞪着眼:“谁知道那单家的大姑娘是不是别有用心。”
容离摇摇头,“现下倒是小心翼翼,平日里怎不见你也这般谨慎?”
小芙嘟囔道:“我这不是忧心姑娘么。”
华夙站在容离身侧,轻轻嗤了一声,“不怕鬼怪,倒怕活人,你这丫头怕得也算与众不同。”
容离怀中的猫动了动,两个爪蓦地张开,被修剪过的指甲从绒毛里探了出来。
垂珠睁开眼,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眼转了一下,冷不丁瞧见那黑袍大鬼,登时弓起脊背,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小芙“哎呀”了一声,“这猫怎么回事,方才不还好好的。”
华夙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炸毛的猫,淡声道:“相处了这般久,还怕?”
垂珠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扭身一个劲往容离怀里钻,还含糊不清地叫着,好生可怜。
小芙看傻眼了,“这猫莫不是病了?”
“没病。”容离睁着眼胡说八道:“它方才没认出是我,吓了一跳,你看,现下认出来了,正一个劲撒娇呢。”
小芙信了,“看来是了,这猫养了有好一段时日了,阴晴不定的,有时候怪吓人。”
华夙冷哼了一声。
容离但笑不语,眸光澄莹,“我歇一阵,一会空青若是把药熬好了,便让她端进屋。”
小芙应了一声,推着白柳往外走。
门一合,白柳在门外说:“我觉得请个道士来做法挺好,我总觉得咱们身边不大干净。”
“什么干不干净的,你也不怕吓着姑娘。”小芙道。
白柳:“就是怕吓着姑娘,才更要做个法。”
小芙咬牙切齿,“我看被吓着的人是你才对。”
两个丫头在门外拌嘴,华夙在屋里冷着声道:“幸而当初你买回去的不是鹦鹉,否则聒噪的就不单单是这俩丫头了。”
垂珠在容离怀里拱着,怕得不敢转身。
容离把垂珠抱了起来,弯腰放在了脚边,手刚松开,这小猫便一溜烟跑了,四脚开刨地奔到了屋角里。
华夙掀起黑袍,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块包裹严实的帕子,那帕子里时不时鼓动一下,看来那青皮鱼妖还不忘挣扎。
她气定神闲地打开了方帕,只见不及巴掌大的鱼在帕子里躺着。
容离看了过去,“要把它放进水里么?”
华夙对这鱼颇为嫌厌,微微仰着身,似是不想嗅这浓重的腥臭味,“赏它点水。”
容离左右看了看,“我让小芙打些水来。”
华夙啧了一声,“把壶里的茶倒出来给它,不必娇惯。”
容离看着那细颈瓷壶欲言又止,她在祁安时虽不常出府,可也从未听说过能用茶水来养鱼的。她看华夙皱着眉极不情愿,只好把盛茶的盖碗掀开,把细颈瓷壶里的茶水都倒了进去。
壶里余下的茶水不多,恰恰盛了大半个盖碗。
华夙捏起青皮鱼妖扑腾的尾巴,将其扔进了盖碗里。
鱼妖躺进了盖碗里还是睁着一双死鱼眼,这下连尾巴也不摆了,就跟咽气了一样。
容离靠近了看,讷讷道:“这鱼总不会被茶水泡死吧。”好歹是只妖,怎能这么脆弱。
华夙漫不经心地睨去一眼,“这洞溟潭的鱼,给点水就能撒欢,哪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盖碗里的鱼听见了这话,似想一跃而去,身还没腾起来,敞开的茶碗便被盖子遮了个正着。
青皮鱼妖一跃而起,撞在了瓷盖上,不得不跌回了茶水里。
华夙捏着瓷盖,“怎么,夸你还不乐意了?”
饶是容离怎么听,也听不出这是在夸鱼。
华夙把盖碗给盖得严丝缝合的,冷淡地嗤了一声,“再闹腾,就把你剁碎了喂猫。”
躲在墙角的垂珠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着壁战战巍巍的,声也不吭。
盖碗里的青皮鱼妖不闹了,华夙这才掀开瓷盖,垂视着盖碗里的鱼道:“我问一句你便答一句,若是我听得不乐意,你此后便不要再想回洞溟潭。”
这青皮鱼妖奋起挺身,又想从盖碗里跃出来。
容离怕被茶水溅到,仰着身避开了点儿。
华夙伸出一根手指,将青皮鱼妖紧紧摁在了盖碗里。她皱着眉好似十分嫌恶,却没有松开半分劲,“怎么,我好好同你说话,你还不乐意听了?”
青皮鱼妖甩着尾,将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它浑身鳞片滑溜溜的,可却被摁得严实,好似华夙那根手指头不怕滑。
容离干脆拿出了画祟,省得这鱼要跑,她还能画个网把它捕回来。
华夙淡声道:“那空棺里为何会有洞溟潭下冷木的气味?”
青皮鱼妖没应声,腮翕动着。
华夙拎起它的鱼尾,将其从盖碗里提了出来,手臂蓦地一甩,那不及巴掌大的鱼顿时被甩到了墙壁上。
啪的一声。
随之奔去的,是一缕从华夙黑袍下蹿出来的鬼气。
那鬼气直往青皮鱼妖身上撞,只一瞬便灌进了小巧的鱼身里。
只见那青皮鱼妖陡然间涨大了数寸,鳞片纷纷隐匿,原不足掌心大的鱼瞬息被扯至一人高,身上绿油油的,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容离握紧了画祟,“你予它鬼气?”
华夙甩了一下手,丝丝缕缕的鬼气从指间钻了出来,把她手指上沾着的茶水和腥味拭了个一干二净。她淡声道:“倒是忘了,他化作真身时不好说话。”
青皮鱼妖在墙边变作了个细条条的绿人,过了一阵,手脸腿上的幽绿色褪了下去,身上多了件绿衣,头发乱腾腾地垂在肩上,看起来又与凡人无异了。
华夙也不怕他跑,就这么干看着,神清气定地叩了一下桌。
青皮鱼妖喘着气,眼斜向一边,“你……从苍冥城来的?”
华夙不应声,傲慢得理所应当。
青皮鱼妖这回是真怕了,变回了人形后抵在墙上一动不动,“我记得苍冥城先前出了一些事。”
华夙面色陡然一冷,皱着眉没有说话。
青皮鱼妖未想溜走,却抬起了眼,望着华夙道:“听闻苍冥城易主,不知是真是假。”
华夙轻嗤,“阴间事与你这洞溟潭的妖有何干系。”
“是无瓜葛,可死后就未必了。”青皮鱼妖哑声,“洞溟潭快要干涸了。”
华夙眸光一动,“干涸?”
青皮鱼妖靠着墙,肩颈微微缩着,“怕是救不回去了。”
“洞溟潭乃是洞衡君的福地,为何会干涸。”华夙屈起手指,不以为意地叩着桌,那松散的发辫乖顺地垂在她的后背上。
青皮鱼妖应声:“洞衡君不见了。”
容离哪知道这洞衡君是做什么的,索性捏着画祟把玩,她一个凡人,知晓这些事也无甚用处。
华夙淡声道:“洞衡君与犬儿山上的庙有何关联,你不去找洞衡君,倒是守起那庙门来了。”
青皮鱼妖低声道:“冷木向来只有洞衡君能用,我在庙里嗅到了冷木香。”
容离眼一抬,心陡然一跳。
“那空棺里莫非还躺过洞衡君不成?”华夙淡声道。
青皮鱼妖没有说话,他守了这么多年没守出个结果,想来也不清楚。
华夙皱眉,“洞衡君乃凡间散仙,由凡人修成,你们一众鱼仙在洞溟潭里没少受恩泽,可这洞衡君消失不见,你一鱼仙竟只能靠冷木香来寻踪觅影?”
青皮鱼妖沉默不言。
华夙轻嗤,“莫非你们从未见过洞衡君?”
青皮鱼妖哑声道:“确实不曾见过洞衡君真身,只是自洞衡君离开,那洞溟潭便开始干涸。”
“你想寻洞衡君,不过是为了那一方洞溟潭罢了。”华夙一语道破。
青皮鱼妖缄口不语。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若那空棺里当真躺过那什么洞衡君,那丹璇……
丹璇究竟是谁。
华夙冷眼盯着那鱼妖,“你还知道什么,洞衡君是如何不见的?”
青皮鱼妖沉默了好一阵,似乎是妖力不支,面色又绿了起来,一片片鳞在脖颈上缓缓浮现,好似藤蔓般蔓延伸展着,一下便长至侧颊。
“你说你未见过洞衡君,那……”华夙意味深长:“又如何知其不见?”
她话音方落,那青皮鱼妖陡然变作巴掌大的鱼,啪一声跌在地上。
容离眸光猛颤。
华夙冷哼了一声,眸色晦暗,手一招,那跌在地上的小青鱼便被鬼气卷到了桌上。
绣了兰花的方帕又朝那绿皮鱼妖裹了过去,跟包粽子一样。
容离讷讷道:“你说,丹璇会不会就是……”
“不会。”华夙淡声道:“她若是洞衡君,便不会留下心结。”
她把裹了青皮鱼妖的帕子重新塞回了袍子下,跟塞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神色不善道:“不过说起来,这洞衡君与我还有些胶葛。”
“什么?”容离气息一乱,不知怎的,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华夙翘起嘴角,冷淡一笑,“有仇怨未了。”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