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这鬼气已不是头一回出现,那次陪着林鹊从街上回来时,可不也瞧见了一次。
也不知这鬼有什么意图,好似光想引起她与华夙的注意,不现身,也不做出什么逾越的事,似乎见了光就会死。
容离仰着头,双眼微微眯着,鼻翼微微一动,企图嗅出那鬼留下的气息,可终是嗅了个空。
小芙见她顿了脚步,问道:“姑娘,怎么了?”
容离摇头,“无事。”
随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将眸光一敛,便回了屋,转身时一边道:“我歇一阵。”
小芙和白柳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事未说。
华夙未跟进屋,就在院子里站着,那曳地的黑袍在风中轻扬,如烟似雾。
容离推开了窗,扶着墙往外看了一眼。
侧边下人住的屋里,忽地传出了一声惊呼,随即什么东西在地上碎开了花,哗啦脆响。
是白柳。
白柳喊叫了一声,喊得凄惨,好似魂都要喊出来。
容离忙不迭走了出去,这一急起来,面色愈发苍白,险些把自己的裙角给踩到了。
侧房的门蓦地推开,一个惶恐的身影从里边趔趄着跌了出来。
白柳这一摔,恰好摔在了容离的脚边,双膝着地,跌得实在是惨。
容离脚步一顿,膝上一紧,竟是被白柳抱住了。
白柳呜咽着,再顾不得脸面,平日里还能假装镇定,现下慌得压根装不出来了。
容离往敞开的门里瞧了一眼,未能看出个究竟。
小芙面上尽是诧异,好似也被吓着,可却是被白柳吓的,她怵怵道:“怎么又一惊一乍的,还……摔得这么惨。”
白柳苦着一张脸,眼眶湿漉漉的,跪在地上紧抱着自家姑娘的腿。
小芙本就与她互相看不对眼,也没想出去扶,可看她一副不肯松手的模样,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弯腰道:“腿摔瘸了?”
白柳这才松手,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是给姑娘行了个大礼。”
小芙知道这人是拉不下脸,笑道:“好大一个礼。”
容离还在往屋里看,可屋中干干净净,不像是有什么妖鬼邪祟。
白柳站直了身,战巍巍地往回看了一眼,手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的肩头,哽咽着道:“姑娘,方才有什么东西拍了我的肩。”
容离朝她的肩头拍了两下,细眉忽地一皱,两指悄悄一捻,捏起了一缕乌黑的鬼气。
这鬼气轻如丝缕,凉飕飕的,只光这么碰上一下,好似连骨头都被冻着了。
她舒展了眉头,省得被这俩丫头看出什么,轻声道:“是不是小芙拍的?”
小芙瞪直了眼,“我没。”
白柳泪汪汪的,连说话的声音都颤个不停,“当真有人拍了我的肩,我刚倒了杯水,不知是什么东西一掌糊在了我的肩上,我连杯子都摔出去了。”
她说完往地上一指,指着那溅得到处俱是的碎瓷道:“姑娘你看,杯子都掉了!”
容离抬手,掌心落在她发顶,安抚般轻拂了两下,“定是你弄错了,不然你上我那屋去,省得在这儿又被吓着。”
白柳哪肯,丫鬟住小姐的房,到底不合适。她摇头迟疑:“那……许是我弄错了。”
容离转身往屋檐外走,下颌微微一抬,睨向了方才曳动的灯笼,可那灯笼上已见不到鬼气,底下的穗子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摆着,并无古怪之处。
华夙站在院子正中,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手一勾,一样东西便从灯笼的纱罩里落了下来。
风将那物什卷至华夙手边,华夙张手握牢,身影陡然化作一团乌黑的鬼气,如群鸦飞窜,猛地撞进了主屋的墙。
容离哪见过她这样急急燥燥的样子,当即跟了上去,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鬼能穿墙,她可不行,于是在两个丫头的注视下,她喘着急气推开了屋门。
屋里,华夙往桌边走去,从黑袍下伸出手来,将一样东西掷在了桌上。
啪嗒一声,竟还是有些分量的。
“怎么了?”容离反手关上了门,退了一步将背抵在了墙上,心底有点儿怵。
华夙两指衔住桌上的物什,手上下一翻,无言地看了一阵。
那……是一块竹片。
竹片其面光滑,泛着黯淡的光泽,好似涂了一层油脂,乍一看似是黑玉。
这可不就是画祟的用料么,当是从同一株墨竹上削下来的。
华夙扯松了黑袍,从底下掩着的衣襟里取出了一块近乎一样的竹片来,是上回那从苍冥城来的白骨鸮予她的。
容离愣了一瞬,将屋子上下打量,可什么鬼影也未见到,“是那只鬼藏在灯笼穗子里的么?”
华夙颔首,两指捏在竹片的一端,缓缓朝另一侧抹去。指腹每拭过一寸,其下墨黑的竹料便化作齑粉,徐徐扬至半空。
她面无表情地捻碎了这两片竹,淡声道:“孤岑。”
孤岑这名字……
上回还在心结里时,容离在华夙和白骨鸮的交谈中曾有听闻,似乎是个带着华夙旧部叛离苍冥城的将军。
“她为何不露面?”容离诧异。
华夙淡声道:“想来慎渡也差了鬼出来寻她。”
容离皱眉,“苍冥城众鬼只听那慎渡的话了么?”
华夙道:“说起来,原先万鬼是无主的,他们了身脱命,轻易不受掌控,后来有了苍冥城,苍冥城将他们护佑,免其被十殿阎罗擒捉。而城主,自然得有通天之能,否则万不能和阎罗殿抗衡。”
她一顿,神色黯黯,“万鬼只听从能士,谁鬼力深厚,便能当这个城主。”
容离唇一张,如此说来,这鬼的修为岂不是不及慎渡了。
她细想又觉得不对,“可慎渡都能使唤众鬼了,还找你要鬼王印做什么,众鬼听的又不是鬼王印。”
华夙捻起手指,手上连丁点竹屑也不剩,“有鬼王印才能坐上垒骨座,垒骨座里有玄机。”
容离还挺好奇其中玄机为何,但自知不该问。
华夙又道:“孤岑虽能上天入地,却未必能躲得开慎渡的眼,她叛出苍冥城,慎渡是要将她抽筋剥骨的。”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莫非她的踪影已被慎渡追着,故而才不现身,省得将我们牵连?”
“非也。”华夙冷淡一哂,“被追踪到的是我们,她不现身,是怕被你我殃及。”
容离一怔,“那她为何还来?”
华夙神色淡淡,手一伸,往容离的眉心弹了一记。
容离猛地一仰,瞪着一双凤眼捂住了额头,“做甚。”
华夙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又怕了。”
容离能不怕么,自打遇到了这只鬼,她便没少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到了皇城,还以为能安安稳稳过上一段时日,不料还未安稳上几日,又要掀起暗涌了。
华夙收了手,“她怕是想说,既然她能找得到我们所在,那慎渡也能。”
容离好似一张弓,登时绷紧了身,“我们……莫非又该走了?”
华夙摇头,“不急,看这皇城的天紫气腾腾,甚为祥和,再休歇上几日。”
容离讷讷道:“万一慎渡不怕这紫气呢,你都不怕,他怎么会怕。”
华夙轻嗤,“你可太看得起他了,饶是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亲身到此胡来。”
容离半知半解,只好轻轻点头,“可孤岑先前留下竹片也就罢了,这回怎又给你留了竹片?”
华夙眉梢一抬,未吭声,似瞒了什么事。
容离的心扑通一跳,总觉得此事不大简单。
她犹豫了一阵,“慎渡之所以找你,到底是为了那鬼王印,还是为了画祟?”
华夙别有深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神色淡淡,“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怎管起阴间事来了。”
容离闭紧嘴,索性不再问,这阴间里头的事还是少问些为好,省得把命给问薄了,她先前只想报复容府里那几人,现下却是想活了。
门忽然被叩响,门上映了个人影。
“姑娘,皇城的糖人尝到了。”空青在门外道,“找了好一阵才着着,所以才回来晚了。”
容离正在屋里和华夙眼瞪眼呢,听见这话当即站起身,走去打开了门,“甜么。”
空青点点头,唇上沾着点儿糖浆,“甜,桂花味儿的。”
容离颔首:“尝到就好,时候不早,快些去歇着吧。”
空青捏着吃剩的细木棍,棍子上还沾着点儿未舔净的糖,点点头便走了。
合上门,容离眼一抬就撞见华夙在看她。
华夙别开头,哼了一声。
容离心里道,一天到晚哼哼的,也不知到底是鬼还是猪。
她躺到床上,心有些不安,心跳得飞快,气息一急,面色也跟着白了。
睡不着,闭眼就烦,半晌容离又撑着身要坐起。
华夙看不过眼,径直走了过去,抬手按上她的肩头,硬是把她按回了褥子上,俯着身道:“只要我未说一个怕字,你便无需惊怕。”
容离仰躺着,身子陷在绵软的褥子里,头发压在了背后,杏眼微瞪,“可我不过是个凡人,且你有事瞒我。”
华夙俯下身时,垂在后背的发辫滑至身前,松散的发垂在容离脸侧,近乎要扫上她的眼睛。
容离微微眯起一只眼,“万一慎渡找来,你逃得了,我可逃不得。”
华夙笑了,慢条斯理道:“你有画祟在手,何愁逃不掉,再者,丹璇身世不同寻常,我看你虽像凡人,可……”
她这一停顿,容离心都揪紧了。
华夙道:“未必是个凡人。”
巳时过后,容离近乎要睡着,不料又有人来敲门。她睁开眼,眼前跟蒙了雾一样,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半晌起不了身。
华夙朝门扇看去,“一个老妇。”
容离低声道:“那位嬷嬷?”
过了一阵,她终于起了身,走去打开了门,果真看见一位穿着粗布衣的嬷嬷站在外边,老妇头发花白,面上尽是褶子,看着年岁已高。
容离问道:“是流霜让嬷嬷过来的么?”
“见过容离姑娘,方忙完手头的事,过来有些晚了,本应当改日再来的,可、可老奴心急,想早些见姑娘一面。”嬷嬷福身,眼巴巴停在容离的面上,眉头紧锁着,双目有些红,想来也是和旁人一般,一看到她便想起丹璇了。
容离并无反感,只是愈发觉得怪异,为何丹璇会和她这么像。她是信华夙的,华夙说她与丹璇并非一人,那便不是,若是了,她许还……容不下自己。
容不下自己有过那样凄惨的经历。
嬷嬷双目含泪地看她,哑声道:“姑娘刚来单府时,老奴便听府里的丫鬟说,是容家的千金来了。”
容离垂着眼摇头:“并非容家千金,不过是个遗女。”
嬷嬷走上前一步,抬起手似是想抚上她的脸,可那手悬在半空,硬生生顿住了。
容离将她的手捏了个正着,拉至自己面上,眉眼低垂着,一副乖巧的模样。
华夙从屋里走了出来,没有说话。
容离轻声道:“我听流霜说,幼时娘亲便是承了嬷嬷的照料。”
“丹璇姑娘的奶娘,正是老奴。”嬷嬷方说完,脸上流出了一行泪,“可惜了,丹璇没能回来,她去祁安时,老奴本想将一对镯子给她的,可惜去晚了,她已坐上马车出了城。”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对银镯子,这对镯子拭得很亮,想来未少打理。
嬷嬷把镯子塞进了容离手里,往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这对镯子未能给丹璇,便赠予姑娘了,还盼姑娘莫要嫌厌,这镯子虽比不得别的精巧,可却是一番心意。”
容离本想还回去的,看嬷嬷决意要送,只好道:“多谢嬷嬷。”
嬷嬷摇头:“流霜说姑娘想听丹璇的事,可年月已久,我已记不太清了。”
容离把她扶进了屋里,“嬷嬷记得什么,便说什么,我……不过是太想见她。”
华夙手一勾,敞开的门便径自合上了,像是被风刮的。
屋外窸窸窣窣,是白柳从侧房里走了出来,左右还是不想呆在那屋子里,便想着在姑娘门前站一站。
她刚站住,便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狐疑地贴近听了一阵,又不敢听太多,索性回屋去了。
小芙见她回来,哼了一声,“被吓回来了?”
白柳瞪她,“说什么呢,我方才想去给姑娘守门,听见姑娘在屋里同旁人说话,便回来了。”
边上,空青正捏着帕子擦嘴,闻声一愣,“姑娘……在同谁说话?”
白柳想了想:“我听见姑娘唤那人嬷嬷,好似是伺候过大夫人的。”
小芙百思不得其解,“我倒是奇怪了,这些人一见到姑娘便泪汪汪的,姑娘与大夫人当真有那么像么。”
空青低声道:“许是挺像的,否则……老爷他又怎会把姑娘当做夫人。”
主屋里,嬷嬷坐了下来,却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容离。
“旁人都说我像娘亲,可惜我从未见过她生前的样子。”容离轻声道。
嬷嬷不疑有他,叹了一声气,“模样是有几分像,丹璇幼时便是这般柔柔弱弱的,叫人连重话都不忍同她说,有时候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坐在窗边动也不动。”
容离抿着唇倒了一杯茶,放至嬷嬷手边。
华夙淡声道:“只有半魂,能不像失魂么。”
嬷嬷眸光涣散,似是想起了旧时的事,“老奴在单家数十年了,丹璇刚被抱回来时,老奴已在单府伺候了许久,那时单府算得上家财万贯,达官显贵。府上宾客如云,全是来恭维奉承的人。”
“丹璇是夫人从犬儿山上抱回来的,不知是被谁丢在了山上,当真可怜,老爷托人在城中问了许久,也不知是哪家弃在山上的。虽还在襁褓中,可丹璇不哭不闹,乖得不像个小孩儿,夫人看着心疼,便把她留下了。”
“可还有别的话可说。”华夙皱眉。
容离轻声道:“娘亲幼时竟这么乖,莫不是因在襁褓里时便不哭闹,后来也不爱说话了。”
嬷嬷笑了一下,“哪能的,有些娃娃虽闹腾,可成人后却是个稳重的性子,这哪是能说得准的。丹璇来得蹊跷,故而老爷和夫人并未将她的来历往外边说,唯恐旁人在背后嚼舌根,可虽瞒得紧,一些不懂事的丫头还是将丹璇的身世说了出去。”
容离犹豫着,“如何说的?”
嬷嬷神色一黯,“丹璇幼时不哭闹,三岁前总会看着某一处笑,也常常自说自话,许就是因为如此,府中常有婢女说丹璇姑娘是山中精怪,一会又说是鬼腹子,说其来了单家会坏了运道,老爷听着不喜,便将这些嚼舌根的婢女都赶出了单府。”
容离心想,这岂不是……有阴阳眼的意思?她也有这么一双眼,可太清楚丹璇为何会自说自话了,她同华夙说话时,若是落进旁人眼中,可不也是在自言自语么。
华夙原还不屑于听这些琐碎的事,可在听到这句时,忽然来了兴致,“阴阳眼。”
嬷嬷思索了一番,“那时丹璇便是老奴在伺候着,平日里在屋里时,丹璇乖得不得了,可若将她抱出屋子,她便挣扎不休,硬是不肯让老奴踏出门槛半步,还会望着屋里某一处呀呀叫唤。”
容离踟蹰着问:“嬷嬷不怕么。”
嬷嬷摇头淡笑,“怕什么,娃娃刚来这世上,对什么皆觉惊奇,连看到空中飘着的柳絮都能叫唤个半天。”
容离悄悄朝华夙看去一眼,她觉得丹璇看见的不是柳絮一类的玩意儿。
“见个柳絮有何好乐的。”华夙道。
嬷嬷又说:“那时候丹璇当真不喜出门,也不知为什么,似是怕日光,故而府中才疯传,姑娘就是鬼腹子,理所应当怕日光。夫人不悦,不顾姑娘哇哇啼哭,带着她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时姑娘虽哭哑了嗓子,可身子好好的,将那些流言给止住了。”
容离翘起唇角,“姥姥对娘亲当真好。”
华夙却冷不丁开口,“丹璇身侧应当是跟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嬷嬷也笑了,“可不是么,夫人和老爷都喜欢丹璇姑娘,听不得旁人说姑娘半句不是。约莫过了三岁,丹璇姑娘才不再自说自话,也不会一动不动望着某一处了。”
“怕不是生来就有的阴阳眼,许是旁人将灵力借予她,她才看得见。”华夙不咸不淡道。
嬷嬷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此后,姑娘也会自个儿到院子里坐了,虽仍是不喜出门,但不会像先前那般,在屋里窝着不肯出,就连话也多了起来,说什么三岁看老,我看不是。”
华夙坐了下来,双腿交叠着,从黑袍下露出一个绣了银线的鞋尖,“一些凡人转世后虽还能记得些许前生之事,但一旦过了年纪,便会忘事,许是投生时孟婆汤喝少了,药效来得晚。”
她丹唇一动,冷冷淡淡开口:“失了前世记忆也就罢了,还没了阴阳眼,此后当真与常人无异了。”
容离轻声道:“幸而娘亲是被姥爷姥姥带回来的,若是被旁人捡了回去,指不定会被……当作妖怪。”
嬷嬷摇头,“丹璇姑娘长得那般标志,又聪颖听话,怎会是妖怪。”
容离又听她说了一阵,大多是后来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等嬷嬷说乏了,她才将人送出了院子。
回到房中,容离把手中一个镯子递给了华夙,“你我现下福祸同担,我将这对镯子分你一只。”
华夙垂着眼冷冷看向她手中那只镯子,半晌没伸手去接。
容离讷讷道:“不要就算了。”
话音方落,华夙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哪来的福祸同担,往后不会再有祸事。”
容离把余下那只银镯放进了妆匣里,“你说,那跟在我娘身侧的鬼是谁,它……后来又去了何处,我娘的阴阳眼,会不会就是它给的?”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