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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金珩说完便回去了,似是因为想起了旧事的缘故,神色格外哀戚。
待他一走,院子外的三个婢女火烧火燎走了进来,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家姑娘,唯恐姑娘被欺负了。
小芙眼巴巴地看着,“姑娘,怎说了这么久?”
容离站起身,“说了些娘亲的事,一个不留神便聊久了。”
小芙这才安下心,讷讷道:“大夫人的长兄也是极好的,这老夫人和老爷也待姑娘好。”
容离朝屋门走去,“可再好,也不该一直赖在这儿,我这身子也不知能撑多久,若是忽然死了,还得劳烦单家替我办后事,哪能叫他们沾上这晦气呢。”
“姑娘!”小芙跺着脚,愤愤道:“这话岂能乱说。”
空青也皱起眉头,“姑娘定能安然无恙。”
丫头们抓耳挠腮的,当真怕自家姑娘此后都是这么了无生趣了,本还想多说几句,可那门一合,把她们俱挡在了外边,三人面面相觑,只好在门前散了。
屋里,容离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茶,润了喉才朝悄悄朝华夙看去一眼,她心知这鬼也不乐意听她说那样的话,果不其然,一抬眼就看见华夙冷着脸,一副要同她计较的模样。
华夙轻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容离捏着翡翠色的茶杯,轻声道:“那话我不是说给你听的,不过是逗逗丫头们。”
“你心底清楚就好。”华夙也跟着坐下,曳地的黑绸如流泻的墨泉。
容离又抿了一口,咽下时喉咙微微一动,“你说,原先那跟在我娘身边的,也许真是洞衡君,舅舅魂灵离身,还是那东西将他带回躯壳的。”
华夙淡声道:“十有八九是了,寻常鬼怪无救人的念头,也没这能耐。只是其为何会在凡间,尚不清楚。”
容离小声道:“那青皮鱼妖回去后定是会问的,它离开好一阵了,也不知到了哪儿。”
华夙一哂,“现下问问不就好了。”
语罢,她从发上取下了一只银铃,小却精致,捏在手里时像个小银珠一样。
这不就和上回她挂在青皮鱼妖发上的一模一样么。
华夙腕骨一动,这银铃便被甩至半空,此铃明明没有铛簧,悬在半空时却叮地响了一声。
那么个不及尾指大的银铃,顷刻间好似化水漫开,在半空中变作了一面水镜。
容离仰着头,怔道:“这银铃有何玄妙?”
华夙双目一抬,“同株铃,能借此看到另一枚与其相系的银铃所在。”
果不其然,那朦胧的水镜忽地变得清晰起来,只是所见幕幕俱是摇摇晃晃的,许是那青皮鱼妖正在赶路的缘故。
青皮鱼妖压根未发现自己乱腾腾的头发里多了样东西,他时不时便抬手挠一下头发,却愣是没能把发里的银铃给挠下来。
只见青皮鱼妖所在之处白茫茫一片,再一看才知竟是一片冰天雪地。
“快到了。”华夙道。
容离错愕望着,“洞溟潭便是在这冰雪之中么。”
华夙颔首,“不错,洞溟潭虽在冰川中,但水面终年不会结冰,寻常人靠近一步便会被冻成冰柱,轻易便被要去性命。”
容离微微眯起眼,总觉得望久了那片雪原,眼都给看花了。
华夙五指一拢,悬在半空的水光凝聚回去,骤然缩成了一只小银铃,轻飘飘落下。
她食指一勾,那银铃便如有风助,兀自落在了她的发上,又与发上银饰连在了一块儿。
“不能多看一会么。”容离眨眨眼,这鬼收得太快,她还未看仔细。
华夙睨了过去,“耗费的是我的鬼力。”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要耗鬼力的,那……便是少看些。”
华夙轻哼,神情甚是淡薄,“方才听你舅舅说,当初来了单府的是盘炀山上的法师,那法师想来是看见了什么,只是不知他还在不在山上,被吓成那副样子,许是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容离垂眼思索了一番,“那还得问清楚盘炀山在什么地方。”
她才刚说完,忽地想起这鬼是来过皇城的,许对盘炀山在哪清楚得很。
夜里,小芙和白柳轮着在自家姑娘门外守,先前在容府里时守惯了。以前那院子里只有一口井,现在院里有个池子,她们就怕姑娘夜里忽地犯了梦行症,走着走着就跌进院中的池子里去。
空青是清楚姑娘身侧跟了什么东西的,已无这兴致去守,那鬼看似是个好心的,定能将她家姑娘牢牢看着,哪还需她们这三个丫头操心。
白柳仍是怕,原先说要请法师做法,她还想着让那法师到她们婢女住的那屋里也看看,她被鬼拍了几次肩,现下战战巍巍的,看什么俱觉得古怪。不想,那法师还未开始做法事,就被劝走了。
她觉得好生可惜,本安下半分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夜一深,周遭便黑漆漆的,只灯笼亮着,好似又随时会有鬼怪来拍她的肩了。
空青看她瑟瑟缩缩的,一副怕又不敢言的模样,索性道:“你们都去睡,我来守姑娘。”
小芙本来不怕,可身边的白柳疑神疑鬼的,害得她也跟着慌张了起来,“那我当真去歇啦?”
空青颔首,神色平静。
小芙果真不客气,站起身就回屋了,那怕得不行的白柳紧紧跟了过去,走得腰直背挺的,实则连气息都屏住了。
看这两人回了屋,空青才百无聊赖地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抱着手臂打起了瞌睡。
容离听着三个丫头在门外说了一阵,推门看了一眼,见只余空青在门外,摆摆手说:“你也去歇,不必守门,容家的规矩不必搬到这儿来。”
空青微微颔首,起身时却顿了一下,压着声问:“那位……”
容离面不改色,“她来无影去无踪,此时不在,不知半夜会不会来。”
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就在她身后站着,这面色一冷起来,丹红的唇和眉心朱砂登时变得有点瘆人。
“我这就回避,半夜再来。”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连一步也没有走远。
翌日一早,容离早早就醒了,想借上街这幌子去盘炀山上看看。
华夙又把银铃取下来看了一回,就当着小芙的面,还不带回避的。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半空中的水镜,望见了一片冰原,远处全是素白的树。
树干是白的,就连风中曳动的叶子也雪白如缟。
一眼望去全是白,就连天上也白蒙蒙的,好似再无别的颜色。
小芙拧干了帕子递了出去,瞧见容离抬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好似看出了神。她忙不迭循着姑娘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什么,连忙唤了一声,“姑娘?”
容离回过神,把那帕子接了过去,擦了擦脸道:“一会去看看老夫人。”
小芙歪着头道:“老夫人好似到主厅去了,老爷也在,白柳端粥回来时恰好瞧见了。”
现下这时辰,不早不晚的,平常这时候,姥爷早到街上遛鸟去了,哪还能在府上见得到他。
容离皱起眉,余光朝那水镜斜去,蓦地瞧见那摇摇晃晃的画面竟然定住了,显然是那青皮鱼妖看见了什么,难不成走到洞溟潭了?
她敛了眸光,把帕子递了回去,“姥姥和姥爷都在主厅?”
小芙颔首,“似是什么人来了,但我和白柳未绕过去,故而不知来的是谁。”
容离心蓦地一跳,觉得来的也许是……周青霖。
华夙抬着下颌,神色依旧冷淡,可眸光却锐利凛冽。
那冰原空旷无人,马毛猬磔,一眼望不到边际。
华夙许是当真不待见洞衡君,故而看见这冰原也满心不喜,她皱着眉头,神色冷漠鸷狠,周身鬼气飞旋,就连老老实实垂着的黑袍也被掀了起来。
小芙打了个寒战,“怎忽然这么冷,是窗没关好么。”她回头一看,门窗俱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登时纳闷了起来,也不知这风是从哪儿刮进来的。
容离也装作讶异,四处看了看道:“不知风从哪儿灌进来的。”
她刻意说得大声一些,好让华夙能听得见,果不其然,华夙收敛了些许。
小芙甚是迷惑,“风小了点儿。”
容离起身推了一下小芙的肩,“你去把盆里的水倒了,一会我去主厅看看。”
小芙讷讷道:“可那是单家的事,姑娘……真要去听?”
容离只好把木盆端了起来,只是她手臂无甚气力,端起这盆时,双臂微微打颤,十指俱泛了白。她把木盆端给小芙,不予商量一般,“去倒。”
小芙见自家姑娘两臂颤颤,忙不迭接了过去,“哎呀,我拿就是,姑娘端这木盆作甚。”
华夙不为所动,直至小芙端着盆出了房门,也未将目光从银铃化作的水镜上撕下来。
容离步至她身侧,仰头望去,只见那青皮鱼妖所携银铃猛地一颤,随即她们所见近乎低至地面,想来是这鱼妖忽地低下了身,也不知是蹲着的,还是跪下了。
“他怎还未到?”
华夙淡声道:“到了。”八壹中文網
“可这儿哪来的潭。”容离皱着眉头。
华夙五指一收,水镜又化作银铃落了下来,恰好跌在她的掌心上。她神色沉沉,好似郁结在心,“就在他面前的冰壁里,迟些再看,他尚还进不去。”
容离只好道:“那我去主厅看看是谁来了。”
华夙不做声,反手把银铃放回了发上,转身时松散的发辫微微一动,那段颈子又细又白。
容离朝主厅走,时不时朝这鬼看去一眼,琢磨了一阵,轻声道:“你若见到洞衡君,会将其抽筋剥骨么?先前说起时,你还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华夙轻哂,眼里不见半分笑意,“你不怨容长亭?”
容离伸手去勾这鬼的黑袍,袍子又凉又滑,衬得她的手白如脂玉。她压着声道:“怨,若是不怨,我也不必报复回去了,可我之所以这么怨他,是因他是我生父,本该对我好才是,他却满脑子污秽念头,害了我娘,还打我主意。”
她一顿,声轻如空谷传响,噙着笑调侃,“难不成洞衡君也是你爹。”
华夙的面色登时一黑,伸出一根手指朝这丫头的眉心戳去,“我怕是那洞衡君的祖宗。”
待到主厅,听见一阵谈论声,姥爷和姥姥果真都在,还有一个男子在恭恭敬敬地说着话。
容离不好就这么进去,在屋外听了一阵,“是周青霖么?”
她忽地觉得自己若是只鬼就好了,哪还用在墙外干站着,直截穿墙而进,就能看见屋里都有哪些人。
屋里,单栋忽道:“丹璇已经不在,日后……不必再往单府送东西了。”
“听闻容家的姑娘来了,不知晚辈可否见上一见。”一人问。
单栋叹了一声,“离儿是有几分像丹璇,但总归不是她,这么多年过去,周老爷也该放下了。”
那人道:“并非放不下,周某现已成家,如何也不能对不住妻儿,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那年丹璇走时……未能见她一面,后来周某收到自祁安来的信,认出是丹璇的字。”
“你去了祁安?”单栋问。
周青霖应声:“周某去了一趟单家,可她却不像是想见我,只匆匆一瞥,后来乃至出了容府的门,都未能见她第二面。”
容离在屋外听得分明,不曾想其间果真有些误会,她推门而进,轻声道:“她并非不想见你,而是我爹不容她见。”
周青霖猛地抬头,瞳仁猛颤。
华夙漠然地睨去一眼,“哪里有这么像,一个个都看傻眼了。”
她一顿,淡声又道:“不过你倒是能借这契机,替丹璇将当年未尽之话给说了,只是他信不信你,俱由他心。”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