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这盘炀山上四处俱是焦黑的树,好似遭人放了火,就连遍山的泥也是漆黑一片,一些残渣碎屑拌在泥里。这隆冬天的,也不像是会烧起来的样子,应当许久前就已变作这样了。
容离四处看了看,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被烧得光秃秃的山,山上马毛猬磔,狂风呼啸着,山上松散的泥沙飞扬而起。她抬臂掩至唇鼻前,皱眉道:“这地方当真有道观么。”
这怎么也不像是会有道观的样子,也不似是会有活人住在此处。
华夙仍盘腿坐着,那光滑的黑绸自磐石上垂落,曳在了焦黑的泥地上。
容离皱起眉头,放眼望去,也未见到什么院墙。她脚步一拐,心道,难不成道观是在这山的背面?
她刚迈出一步,忽地听见背后传来华夙冷淡的声音。
“别走远。”华夙道。
容离顿住了脚步,回头问:“怎么?”
华夙紧皱着眉头,身侧急旋的鬼气未消,宽大的黑袍兜着风,缓缓鼓动着。她半晌才敛了鬼气,站起身道:“此处有些古怪,跟紧我。”
闻言,容离把画祟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
这山上枯黑的树高高耸立,焦糊的树影交叠,那伸出的岔枝歪歪扭扭,似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无声挺立。
山上并无鬼气,至少除面前这大鬼外,容离再看不见别的鬼影。
除了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外,好似再无别的声响。
华夙走起路来没有声音,静凄凄的,好似悬空飘过,偏偏她也在迈着腿,看着应当是脚踏实地的。
“这地方当真有人么。”容离五指一紧,哪敢将手中画祟松开半分。
华夙一只手提着黑袍,黑绸底下露出银线绣边的鞋。她沿着山上的小径往前走着,身后发辫将散未散,“有路在,便该有人,只是此处已没有活人的气息。”
“当年去单家做法的法师,难不成已经死了?”容离心一沉。
这小径近乎看不出边,也被烧得焦糊,只依稀能看出点儿蜿蜒的轮廓。
华夙不敢笃定,“没有活人,若非已经亡故,便是到别处去了。山上倒是有些稀薄的鬼气,料你觉察不出,因这鬼气淡薄近散,倘非被吞吃,便是受了净涤。”
容离抬起眼,“那这鬼气当真稀薄,我果真未觉察出来。”
华夙又道:“许是因道观的缘故,游魂不近此地,那鬼气还不知是哪只鬼遗落的,去看看便知。”
容离心如鼓擂,气都快喘不顺了,若是能找到那法师,指不定又能离丹璇的身世又近一些,而她亦然。
自打离开祁安,她便没少怀疑自己的出身,经这么一遭,越发觉得自己身世离奇,丹璇的来历已这么……古怪,她自个儿是不是人也不一定了。
当了十数年的凡人,现下竟有些迷蒙,若不是人,那她……会是个什么?
山风凛冽,掌心却冒出细密的汗。
容离走得慢,一个不经意,已落后华夙许多。
身后山风狂卷,如豺狼在追,她匆忙走快了一些,心一慌,心似顺着脖颈跃上颅顶,连着头也在一突一突的疼。
华夙脚步一顿,“急什么,又不会将你丢在此处。”
容离急急喘着气,伸手把华夙的袍子攥了个紧,好似气息奄奄,“你就不能走慢些么。”
华夙轻哂,“还从未有人叫我走慢些。”
容离轻声道:“那是因你先前身侧全是鬼,哪来的什么人。”
华夙被她说住了,不得不放慢了步子,一边不以为意地道:“他们只会求着我。”
这山径弯弯绕绕,好似在半山腰上盘了一圈,走了半炷香也未能看到头。
容离当真走乏了,她本就无甚力气,现下又是在这山上走,这山路很是寒碜,石子断枝落得到处都是,她还得走得小心些,省得被绊倒了。
她不敢松开手心里攥着的黑绸,讷讷道:“会不会是碰上鬼打墙了。”
华夙回过头,跟看傻子一样,“鬼才不打墙。”
容离被这话噎了个正着,“可这山路约莫都走了一圈,怎还看不见道观。”
“急什么,这山路可不简单。”华夙手一勾,路边一枚石子顿时飞入她掌中。
容离凑近一看,竟发觉这石子上有些古怪的划痕,“这是?”
华夙轻哼,“这不是鬼打墙,是人打的墙。”
语毕,她猛地掷出手中石子,那石块好似撞上了什么禁制,一阵疾风反旋而来。
眼看着那石子又要转回来了,容离往华夙身后一藏,拧紧了手里的黑绸。
华夙又将石子抓住,复而掷出。
这一回,那石子连撞三面禁制,罡阵炸裂。
容离怔怔迈出一步,“碎了?”
“不过尔尔。”华夙淡声道,她任容离攥着她的袍子,看似是容离在拉她,实则是她在拽着这丫头往山上去。
沿着小径拐至山上,这才看见层层叠叠的石阶。
石阶上,一座道观孤零零矗立,道观的门紧合着,那漆黑的门页上留着两个古怪的印记。
太静了些,好似了无生息。
容离左脚已迈上石阶,硬生生顿住了,她仰着头,微微眯起眼朝门上那两处痕迹看去,隐约看出了个兽爪的轮廓来,讶异道:“门上那是什么。”
华夙转过身,食指抵在她的右目下,只碰了一下,转而将寒凉的掌心覆向她的左眼。
容离眼前所见顿时一变,那院墙已不是墙,门也不像门,好似沾染了杂色的……气。
在高墙里,她看见了一团灰黑的雾紧缩着,也不知是因有风在刮,还是因别的什么,那雾竟在战巍巍的抖着。
这鬼气果真稀薄,若不细看,还看不出是个鬼。
穿着道袍,俨然是观众法师。
容离微微仰着身,那时单家特地来盘炀山请了法师,这盘炀山上的法师应当算得上是厉害的,也不知遭了什么,才落至如今这田地,还挺令人唏嘘。
她拉开了华夙的手,自己在右眼睑下划了一道,眼前所见顿时恢复如常。
华夙朝石阶上走,“看见了么。”
容离把画祟换至另一只手中,“看见了,世上怎有这么多的鬼,他们是不能转世么,凡间的话本里说,黑白无常会来索魂,把要往生的魂灵带走。”
华夙一哂,“哪有这么容易,世间有死法千万,有的人业果未了,寿限未达,死后心愿不了,便会在尘世间徘徊,直至业报了却,才肯走。也有自戕者,自舍性命,断去了自己轮回的路,即便被勾魂使带下阴曹地府,也渡不了忘川河,过不了黄泉路。”
容离听得一愣,“那若是被旁人所杀,只是佯装被自缢呢?”
“你说的是容府里那被吊死在横梁上的丫头?”华夙语调平平,“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她。”
这鬼面色冷淡,又道:“那丫头还害过你,你这心肠莫不是豆腐做的?软成这样。”
容离捏着她的黑袍道:“若是豆腐做的,早该化了。”
华夙平静道:“是不是自戕,得看她的心绪,若是她本就想死,即是假借他人之手,那也算自己断了自己的命。”
容离听明白了,跟着她上了石阶,“这么说,那丫头还是能转世投胎的。”
华夙很是吝啬地挤出了个字音,“是。”
走至道观门前,容离直勾勾地盯向门上那印记,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怎会在这地方。”
华夙退了一步,冰冷的掌心按向她的后颈。
容离不由得缩了一下脖颈,讶异道:“冷。”
华夙微微施力,将她的脖颈往前按了一下,“凑近了闻闻。”
容离不疑有他,靠近一嗅,竟嗅到了一股腥味,“这……”
华夙放开手,“看来洞溟潭里的东西来过此地,可惜银铃被那老鱼给敲碎了,也不知青皮小鱼现下在做什么。”
可这掌印,怎么也不像是鱼留下的,鱼哪来的掌。
容离愣愣盯了一阵,想从这古怪的掌心上盯出点别的轮廓来。
“那洞溟潭里,可不止有鱼,洞衡君一个凡修都能下水,更何况别的妖仙。”华夙淡声说。
容离本想伸手推门,手指还未触及那门,就见华夙吹出了一口鬼气。
乌黑的鬼气凝成了双臂,缓缓把这门扇给推开了。
嘎吱一声,院里乱腾腾的,好似被洗劫过一回。
寻常道观哪会是这样的,乱得都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隐约是被打砸了一番,断瓦残砖落了遍地,倒在地上的布幡已然脱色。
容离松开了手里的黑绸,才发觉那一角已被她给捏皱了。她抿着唇捋了捋,装作不知道,壮着胆踏进,心下还记得那鬼气所在,捏紧了画祟才一步一顿地走去。
华夙跟在她身后,皱眉道:“洞溟潭的气味,腥臭,这么难闻,也不知那洞衡君怎受得了。”
容离捏着袖子掩在口鼻前,踟蹰着朝那团看不清的鬼气走近,回头巴巴地朝华夙看了一眼,小声道:“也许他鼻子早被熏坏了。”
华夙嘴角一扬,弯腰就把那缩在香炉里的鬼给抓了出来。
待那鬼被擒出,容离才看清它的模样。
当真是个道士,瑟瑟缩缩的,很是单薄。
华夙松开手,双掌拍拂了一阵,“原来是躲在了香炉中,难怪魂灵如此单薄,鬼气又如此寡淡,无异于悬颈自缢。”
她话音一转,问道:“这道观里的其他人呢。”
那鬼不说话,像是傻了一般。
华夙还算有耐心,不咸不淡地问:“道观里只剩你了?”
道士仍是不说话,眼里不见光,眸光涣散着,身子忍不住哆嗦,也不知在这颤了多久,都快把自己抖成筛子了。
华夙看他依旧不吭声,从袖口里把一块帕子取了出来,恰就是先前用来裹住青皮鱼妖的。她把帕子一抖,手伸至此鬼面前,淡声道:“认得这气味么?”
道士浑身一僵,哇哇大叫着,转身又要躲到香炉后。
华夙手指一勾,硬生生把他的魂勾了回来,“看来是认得的。”
容离撑着膝俯身,直直看向了这坐在地上的鬼,疑惑问:“是不是身上带着这气味的妖把你害成这样的?”
那道士抬手捂住头,怕得一句话也不说。
华夙把帕子揉作一团,又塞回了黑袍下,“你说说那妖长什么样,我把它抓来给你玩儿。”
道士瑟瑟发抖,嘴里泄出稀碎的字音,“狼,身上皮毛如冰刺,毛色雪白……”
华夙轻呵,“果真是洞溟潭里的东西来了。”
道士又道:“找人,不、不曾骗……”
容离侧耳听着,这道士鬼说话连声音都颤得不行,不细听还真不知他在说什么。
华夙问:“那妖怪在找人?找的谁。”
道士连滚带爬,想要躲到香炉后,却见几缕鬼气缠了过来,化作纤细的长链,把他束缚住了。
华夙不容他躲,“找谁?莫非你见过他要找的人?”
道士慌忙道:“见到了,就在皇城里,不曾欺瞒……”
容离看他仓皇解释,思索了一阵后恍然大悟,“那妖是不是在找你见过的人,他去了却未见到,故而道你骗了他?”
道士不吭声了,手掩在脸前。
华夙垂目看他,“你怕归怕,为什么要自戕,左右是个死,难不成自己要自己的命比被妖怪吃,来得舒服些?”
容离也不知华夙是怎么看出此人是自戕死的,半晌才瞧出来这鬼的心口上有个窟窿,只因此鬼穿着一身黑衣,叫她一时未留意到。
华夙伸手一勾,远处叮铃作响。
片刻,一把匕首被鬼气卷了过来,落在了那道士的脚边。
华夙道:“这匕首可是你自绝时用的,你魂魄稀薄,乃是因逗留凡间太久,又躲在香炉之中,快要魂飞魄散了。”
匕首叮一声落地,好似把这道士给震醒了。
道士慢腾腾垂下了掩在脸前的手,朝脚边那把血迹干涸的匕首看去,愣了半晌才摸向自己的心口。
“那妖怪究竟有何能耐,让你怕到宁愿自尽,也不想被它吃了。”华夙垂视着他道。
容离站直身,双腿有些乏,头也跟着昏沉沉的。
道士颤着手把那把匕首抓了起来,目光清明了些许。他蓦地一拍膝,脸上尽是悔意,“那日……我本不该下山。”
容离琢磨着问:“莫非那日被单家请去府上的法师,是你?”
道士听见单家便颤了一颤,眼傻愣愣地抬起,在一人一鬼之间看了好一阵,他约莫是看出了华夙的修为,骇异于其身上威压,瞪直了眼往后挪了一寸。
华夙翘起嘴角,眼里却无笑意,“不必惊慌,我不吃你。”
道士颤着声道:“不错,我确实去过单府……”
他眼珠子一转,目光停顿在容离的脸上,骇怪道:“是、是你?”
容离百思莫解,起初觉得这道士是将她当作了丹璇,可转而一想,当初单栋请这法师去府上时,丹璇才七岁,就算她与丹璇再像,也不该像到一眼就被认错。
道士摇头,径自改了口,“不,不是你。”
容离回想着单金珩提及的旧事,问道:“你在那屋子里看见了什么,为何……转身就跑了,那妖怪要找的,是不是就是你见到的那东西。”
道士急急喘着气,又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华夙紧拧眉心,蓦地将掌心悬至他颅顶,将一缕鬼气灌了进去。
道士蓦地清醒,骇于华夙的威压,不得不开口:“我看见了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那……必不是丹璇,丹璇那时的年纪不过七岁,怎么也该是个小丫头。
容离猛地转头,朝华夙看去,斟酌着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是丹璇余下的半个魂?”
细想也不无可能,丹璇不是只有半个魂么,余下半魂总不该无缘无故消失了。
华夙摇头,“不知。”
道士气息有些急,好似想说却不敢言,明明在华夙面前还能说话,怎光是思及那女子,便连话也说不出了,难不成那女鬼比华夙还厉害?
容离哪清楚这仙妖鬼怪的事,迟疑了一瞬,轻声道:“可否细说?”
这道士蜷成一团,畏畏缩缩的,若是能蜷成个球,想必早滚远了。
华夙神色一冷,眼尾飞扬,眸光却低垂着,“你连我都不怕,我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鬼值得你怕成这样。”
道士颤着声道:“不一样,她……明明是神魂出窍,却不像鬼。”
华夙淡声道:“怎么说?”
道士万分惧骇,“她的神魂上满是疮痍,却并未魂飞魄散,坐在屋中平静地看我,身上缠缚着数不清的业障,好似不知疼痛,我何时见过这么骇人的业障,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恶事,才招惹来如此业障的。”
容离又问:“除此之外呢。”
道士又道:“她明明应当虚弱无比,掌中聚起的灵力却浩如江海,那威压落至我颅顶,好似无需她动手,威压便能将我挫骨扬灰,这……怎能是寻常妖鬼做得到的。若她当真是鬼,那阎王殿必不能容她在凡间游荡,如此业障,如此灵力,不得将她擒下十八层地狱?”
他一顿,信誓旦旦道:“是以她必不是鬼!”
华夙缄口不言,沉默地看着这蜷在脚边的道士。
容离细眉紧皱,“你是被她身上的威压吓跑的?”
道士点了一下头,转而又摇头,“我是被吓住了,朝她喷了一口符水,符水落至那女子身上,本以为她会发怒,不想她甚是平静地坐着,不为所动,唇边还噙着极淡的笑,似乎带了点儿愧意。我哪知她为何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见符水落至她身上时,她毫发无伤,却是边上的小姑娘口吐鲜血。”
“丹璇。”容离轻声道:“口吐鲜血的是我娘丹璇。”
道士茫然不解,“可观那小姑娘身上如常,看不出与那女子有何牵连,我再回头时,只见女子身上灵气膨溢,红得发黑的业障下,那灵气攒动如蛇。”
“她要杀你?”容离一愣。
道士摇头:“她只道出一个跑字,她让我跑。”
华夙似也甚是困惑,抽丝剥茧般揣测道:“怕是修行中出了什么差池,灵力不为她所控了,这灵力一乱起来,必将反噬其主,伤及旁人。”
道士冷不防又哆嗦了一下,“我虽跑得急,却还是被震着了,五脏肺腑如被辗轧。约莫过了两日,有只浑身沾着鱼腥味的狼妖来问我,此前可有见过洞衡君,我哪里认得什么洞衡君,便将那日所遇之事说了,那狼妖约莫是去单府里找了,可却未找到那女子,回来便想索我的命,作势要将我魂魄吞了,我几番躲藏,干脆自戕,拖着那凡人身,也不知能躲到什么地方,还不如寻个法子保住魂魄。”
容离心下一惊,攥紧了画祟,“那女子……是洞衡君。”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