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容离说得小心翼翼,好似瞻前又顾后。
华夙垂眼看她,总觉得面前人好像是只狐狸,在狡猾刁诈地试探她。
“你可……太看得起我。”
容离嘴角一扬,轻声道:“我总不能将你看轻了。”
剥皮鬼找了个角落直挺挺地呆着,虽套了个小姑娘的皮,可乍一看它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仍是会觉得吓人。
华夙神色冷淡,“明明只是个凡人,却总似在诈我。”
容离眨了一下眼,顾左右而言他,“那回了洞溟潭的青皮鱼妖,是彻底没音讯了么。”
华夙轻嗤,未揭穿她这生硬的打岔,“想来不是被火烤,便是被生煎了。”
容离倒了一杯淡茶,茶水还是温的,看杯子也算干净。她拎着圆肚细颈茶壶的手一顿,这才想明白身侧少了什么,分明是少了那三个丫头。
此番出来得急,匆匆忙忙便决定要走,出了门也未记得令人给院子里那三个丫头捎一句话,这大白日的,自家姑娘平白无故不见了,也不知得急成什么样。
容离放下瓷壶,抿了一口淡茶,心知府上的人应当会和那三个丫头说,空青也就算了,小芙和白柳这几日疑神疑鬼的,指不定会觉得她是被谋财害命了,还被单家寻了个理由来搪塞。
这么一想,好似不亲自说清道明,小芙和白柳是不会信的。
华夙睨了她一眼,转身翘着腿坐在窗边,那窗纸上破了个不足尾指大小的洞,她便借着那洞往外看着。
容离转头,四处找寻了一番,未找到纸笔。
这客房俨然是刚收拾过的,桌面和窗棱上还余有未干的水渍,看来打理得匆忙。搜查一事,周青霖指不定也被瞒在鼓里,消息并不比常人灵通。
这客房里哪还会备上什么笔墨纸砚,有张床用来睡就已是不错了。
华夙回头看她,气定神闲地撑着下颌,问道:“找什么。”
“想给府上的丫头捎个信。”容离起身开门,却见屋外连个丫头也没有。风呼啦一声吹了进来,刮得她忍不住哆嗦,脑袋凉得发疼。
只往外看了一眼,她忙不迭将门又合上了。
华夙往她扬起的衣袂一睨,“不是有画祟么,要什么笔墨,有它还不够?”
容离一怔,把画祟拿了出来,讷讷道:“可画祟画出来的阳间东西,不是只能存留片刻么,怕是还未送至府上,那字便化成烟了。”
华夙轻哂,“怕什么,等夜色一至,你写了准能给你送过去,邪祟一事,你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还不如想个法子将此事摊开了说。”
容离踟蹰着,未摇头也未颔首。
过了一阵,有丫头来敲了门,端来一些茶点,一边道:“姑娘,老爷吩咐奴婢过来伺候,今儿若无别事,还盼姑娘能在屋里呆着,莫要出这院子一步。”
容离皱起眉,“周大人还说什么了?”
那丫头低声道:“一会府上会有别的大人来,来的是谁奴婢亦不清楚,似是要商讨一些事。”
“如此,我便在屋中不出去了,还望周大人放心。”容离道。
这丫头不苟言笑,只轻点了一下头,又道:“奴婢名唤小珠,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说完,她便退了出去,在屋外站着一动不动,和画祟笔下的傀竟格外相像。
华夙本是不嗜睡的,岂止不嗜睡,好似自容离认识她起,便未见她睡过。
她撑着下颌,双眸紧闭着,那眸子一敛,身上平白少了几分疏远倨傲。松散的发辫柔顺地撘在肩头,发丝被窗缝外钻进来的风吹动,拂至面上。
容离看了她一阵,本以为她是在闭目养神,可看了许久未见睁眼,俨然是睡着的模样。她愣了一下,小声道:“这是……睡着了?”
华夙没吭声,托在手背上的下颌微微晃了一下。
容离甚觉稀奇,何曾见过这鬼睡着的样子,记得许久前她问过这鬼为何不睡,当时这鬼怎么答的来着?
不能睡。
不是不该睡,亦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现下才一个不留神,华夙似是睡着了。
容离将其打量,正看得起劲,这鬼冷不丁睁眼,与她四目相对。她蓦地别开眼,不知怎的,竟有点儿心虚,“还以为你伤势太重,昏过去了。”
华夙一嗤,“看那么近,我若昏过去,你待如何。”
“不如何。”容离道。
华夙狐疑看她,“那点伤不足挂齿,只是许久不曾这样合过眼了。”
容离抿唇,小心斟酌起华夙的话,迟疑着问:“为何不能合眼,莫不是怕闭了眼就会睡着?”
华夙意味深长地看她,不紧不慢道:“你可知被人四处搜寻是何种感觉。”
容离一愣,“东躲西藏,到处流窜?”
华夙直起腰,撑着下颌的手垂了下去,脸上竟压出了个极淡的印子。
就如同不近酒肉的僧人忽然在酒池肉林里坐着,又如不苟言笑的剑客忽然敲碗唱曲,怎么看怎么突兀。
只不过,华夙这脸上的压印倒也合适,她不过是合了一会儿眼,寒冽的眸光竟沾染了几分惺忪,好似冰川被焐了个半化,又像是寸草不生的雪崖上忽然绽了朵幼嫩的花。
华夙淡淡道:“是不能合眼,唯恐这眼闭久了,再睁开时已身陷囹圄。”
容离现下虽也在躲,可并不慌乱,许是得周青霖相助,又有这鬼在身侧的缘故。她想了想,若她是华夙,树敌无数又进退两难,应当也是要怕的。
“那你现在……”
“现下功力虽恢复不多,但近要突破。”华夙语焉不详。
容离同这鬼打久了交道,又怎会不解其话中深意,简单些说,不就是有些底气了么。
华夙眸色微黯,慢声道:“只是往下若要突破,还有些困难。”
容离当即问:“为何?”
华夙淡声说:“鬼物修行,无外乎互相侵吞,掠来修为,再则寻个阴气沉沉的地,集天时地利,便能突破境界,只是现下凡间太平,怕是极难寻到这么个地方。”
容离思绪一转,“不是说了去篷州么,到了那儿,你定能突破。”
那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华夙微微眯起眼,“战事刚起未必会有伤亡,你怎知篷州阴气重,莫非你还去过不成?”
容离心中警铃大响,杏眼圆睁着,嘴角微微勾起了点儿,“哪能呢,不是说敷余的探子潜进了皇城么,寻常时候,哪会有什么探子过来,想来是边隅已乱。”
篷州陷入失石之难,不说会烽火连天,但定是兵荒马乱的,偏偏她话音轻轻,神色又不慌不急,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又亦或是……
她早料到如此。
这种违和好似一根长针,在华夙的心尖扎了一下。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眸光犹像审视。
容离圆睁的眼微微一弯,“怎么了,这么看我。”
华夙一哂,“无甚。”
过了晌午,容离依旧在这屋子里没有迈出一步,而那名唤小珠的婢女也未曾远离,等旁人把饭菜送来,再由她将食盒递进屋。
府上果真来了人,容离自然见不到,但华夙却觉察到了。
华夙不咸不淡说:“来了三位大老爷,年岁相近,看穿着和气度应当和这周青霖一样是朝廷中人。”她一顿,竟冷淡地哂了一下,“竟说起了容家篷州镖局与敷余勾结的事,祁安容家的事已经传至天子耳边,他们当这事并非巧合,想来是容齐与疆外勾结,还不惜害死爹娘。”
容离侧着耳听,饶是她耳力再好,也听不到百丈外旁人的低声交谈。
华夙悠悠道:“篷州金鼓喧阗,现下官兵仍寻不到容齐所在,若非投敌,他定是要求救的,可现下不声不响,除非被抛尸在野,便是与敷余人达成了一致。”
容离心道不可能,晾容齐有天大的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且不说他本就是个纨绔,哪来的如此心思,若非被绊住了脚,指不定早逃回祁安花天酒地了。
华夙听了一阵,又说:“天子下令捉拿容齐,且还欲株连容氏九族,现下官兵除了在搜寻敷余的探子外,亦在四处搜查你的踪迹。”
容离垂着眼,微微张着嘴长呼了一口气,“看来这皇城果真是待不得了。”
“篷州不太平,不说别的,那儿兵荒马乱,哪是你能待得住的地方。”华夙道。
容离抿了一下唇,“那你说,我该待在什么地方。”
华夙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阵,淡声道:“就在街市之中,无须避世,你身边定是要有伺候的丫头,否则你自个儿连个盆都端不起,走几步便会觉得累,还是在市井繁华之地更适合你些。”
容离摇头,“皇城还不够繁华么,可这皇城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还不如偏向虎山行,寻常人定想不到我会躲到那戎马倥偬之地。”
华夙轻哼了一声,“我怕你迈进篷州一步,便会想掉头就跑。”
容离摇头,“那也得等你突破了境界再走。”
华夙没吭声,眸光晦暗。
“那些人还说什么了?”容离侧着耳。
华夙眼一抬,“巡城的守卫兵又添了两支,正在严查出入皇城之人,还说及了篷州的事,现下防线被破,恰是需要支援的时候。”
她一顿,意味深长道:“担巡城之任的守廷司似与周青霖有些龃龉。”
容离皱起眉,“我怕将周大人连累。”
华夙淡声:“莫慌。”
那些来周府商讨的官员,到天色近暗才走,他们后脚刚踏出周府,周青霖前脚便来了。
门被叩响时,容离还以为是小珠有话要说,不料门外响起的是周青霖的声音。
容离一愣,不想周青霖竟来得这么急,想来也是,周府窝藏嫌犯,这若是被发现,怕是周府上下都要被祸及。
她本不是不知恩之人,当即盘算起要如何同周青霖说她要走之事。
周青霖又敲了一下门,唤道:“容姑娘。”
容离当即走去开了门,“大人?”
周青霖反手关了门,看面色不大好,“委屈姑娘了。”
“不委屈。”容离又道:“此番还多亏了周大人。”
容离见他欲言又止,索性开口:“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青霖颔首,神色郑重而严肃,“本是想夜里让助姑娘出城的,现下已不大好出去了,镇守城门的护卫已全被换去,我的人被调去了别处。”
容离心里明白其中缘由,却还是得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问道:“怎么,是、是不容城里的人出城了吗。”
周青霖摇头,“尚不至于如此,只是出城者俱要被细细审查一番,且现下你的画像已到了守城兵的手里。”
华夙冷不丁开口,“那画像难不成还是从祁安来的,那祁安的骆大人与你也不止一面之缘,看来他与容长亭的情谊当真深,不惜要将容家的事查个水落石出。”
容离愣愣地看着周青霖,着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我总不好在周府里借住太久,万不能将大人给连累了。”
周青霖长叹了一声,“现下只盼篷州那边能快些找到容家镖局的人,如今人心惶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人,若是能找到你四弟容齐,这事儿许就没这么难解决了。”
容离敛了目光,“就怕他当真与敷余勾结。”
“你与他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周青霖问。
容离先是摇头,其后又点头,“他自幼便是在家中坐不住的性子,常常玩府外跑,年过十四后更是时常彻夜不归,虽说是太过放浪了些,但我心里觉得,他总归是做不出那些事的。”
周青霖颔首,“既然你这么说,我便也信他,但就怕有人从中作梗,令他承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此事赌不得,这几日你轻易不要现身,若被巡廷司带去审问,怕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华夙忽道:“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起你这四弟。”
容离眼睫抖如羽扇,“可我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多等一日,便要多忧心一日,且我怎么也不该连累周大人和单家。”
“说的什么话,再过几日,总该能找到容齐,若他确实与敷余无甚干系,那你便不必躲了,若是……有牵连,那我再想个法子将你送出皇城。”周青霖站着腰直背挺。
容离点了点头,“那便听大人的。”
周青霖神色缓和了些许,“你早些歇息,我还有些事务需处理,便先走了。”
容离未出门,看着周青霖合上门便走了。她坐在桌边,才觉得手心里冒出了薄薄一层汗。
华夙走了过来,按着她的肩道:“一群凡人罢了,再怎么阻拦,也只能挡挡这阳间路。”
容离松了一口气,神色恹恹,“也不知得等上几日才能找着容齐。”
“你忧心他?”华夙问。
容离摇头,早知容齐会死,又怎会过多担忧。她心底虽有些失落,可若是容齐死了,尸体被埋了起来,一直寻不到踪迹,容家镖局与敷余勾结的事,岂不就无声默认了。
夜一深,容离朝墙边站着的剥皮鬼招了招手,她一边把画祟拿了出来。
剥皮鬼顶着一张明艳的小姑娘的脸,死气沉沉地走近,语调平平地说:“大人有何吩咐。”
容离看它一阵便觉得瘆得慌,总觉得把这小姑娘的脸给画得太白了。
华夙走近,想看看她会在信里写些什么。
容离握着画祟,半晌没有落笔,细长的眉紧紧皱着,思量了许久才犹豫着抬起了手。
画祟一动,墨色勾边,陡然画出了个纸张的模样来。
华夙静看不语,不想插手此事,任容离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容离在信上写了要离开皇城一事,还令小芙、空青和白柳三个丫头就留在皇城里,若是单家不收留,便将首饰拿去都当了,妆匣中还有不少银两,凑一凑应当能购置一处屋宅,这点钱虽买不少什么宽敞的屋子,但三个丫头挤一挤大抵还是够的。
她在信中虽未明着提及要去篷州一事,却写了要去寻四弟容齐,好还容家一个青白。
“看着当真是令人声泪俱下。”华夙蓦地出声。
容离执着画祟的手一顿,睨她一眼,又接着写了寥寥数串的字。
其中还令空青将此事转告单栋和林鹊,省得姥爷和姥姥找不到她,误以为她被官兵捉走了,平白无故冤枉了周青霖。
待要说之话俱在纸上,容离才收了笔。
半空中悬着的墨渍顿时干涸,一张纸飘摇着落下。
容离抬手去接,将这满满当当全是字的纸捏了个正着。她垂目看了一阵,交到了剥皮鬼手里,轻声道:“去将这信交给空青。”
剥皮鬼小心翼翼接住,颔首穿墙而出。
华夙看她恹恹地收了画祟,问道:“当真不带那三个丫头?舍得么。”
容离翘着嘴角,“带了才舍不得,若是害得她们交代在那儿了,我怕是追悔莫及。她们跟着我从祁安过来,本就不容易,我怎还能拿她们犯险。”
“你待这三个丫头,倒是不错。”华夙眼一抬,鸦羽般稠密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阴翳,显得眸光沉沉。
容离轻声说:“到底是跟了我许久的丫头。”
华夙思索起她在信中所写,“你倒是心急,是片刻也待不住了?”
容离眨眼,“怎么,你还不想走么?若是你想迟些走,我……自然是听你的。”
华夙一嗤,“这凡间还不曾有我留恋之物,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容离喔了一声,垂头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单府里,空青正在屋子里怔怔坐着,忽听见窗嘎吱作响的声音,这风不知怎的就烈起来了。她心一紧,忙不迭走去推开了窗,这窗缝才刚打开,一页纸被风挟了过来,落在她面前。
空青抬手捏住,一眼便认出纸上是自家姑娘的字,她匆匆探头往外看了一眼,院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不是人,那便是……鬼送来的。
小芙和白柳见她手上拿着东西,不约而同走近,这一看,两人俱僵住了。
白柳怵怵道:“谁送来的?”
空青故作平静:“风吹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