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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走到了院子中,喘不上气般锤了几下胸口,转而又抬手捂头,似是痛不欲生。
华夙把缠在指间的鬼气捻去,“白日里那般纵容她的丈夫,夜里倒是生起气来了。”
容离微微抿起唇,不敢说话,生怕被盲女听到。
这盲女委实奇怪,白日时浑不在意,好似只要那屠夫安守本分,她便能任劳任怨的,可这屠夫一旦踏出去一步,她便……忍不得了。
盲女神色怨怒地望着某一处,若她眼是好的,望的指不定就是下山的路了。
回屋前,她特地又朝容离这屋看了一眼,被华夙逮了个正着。
就这么弹指之间,容离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墨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再想细闻时,又嗅不到了。
华夙眯起了眼,眸光冷冽,“墨香。”
容离愣愣地看着盲女回了屋,盲女合上门后便不出来了。
“是她么?”
华夙语焉不详,“藏得再好也总会露出尾巴。”
可这鬼还在屋里站着不动,并不急着去证实。
容离不明白,难道是因画祟与浇灵墨牵连甚深,所以华夙不愿去逼迫她么。
“不急。”华夙推了一下她的肩,“去睡。”
容离困得厉害,回床上一躺便睡着了,近天明的时候又被沉重的脚步声吵醒。
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随后窗上糊着的纸被戳穿,一个手指刺了进来。
容离不敢睁眼,她不知道来的是盲女还是屠夫,或者说是山下来的人。
华夙是醒着的,淡声道:“那个屠夫回来了,竟还想偷看你,这只眼怕是不想要了。”
糊纸的破洞里,一只眼直勾勾往里看。
屠夫看了一阵就轻手轻脚地走了,小心翼翼推开了房门,装作一副未出门寻欢作乐的模样。
“他走了。”华夙又道。
容离这才睁眼,一晚上未睡好,醒来时浑身酸痛,还头晕目眩的,“他回屋了?”
华夙冷笑了一声,“他若多看一眼,我定把他眼睛给剜出来。”
容离坐起身,“又没把我看亏,何必伤及无辜。”
“你又在为他人说话。”华夙轻哼。
容离思忖了片刻,“那夜死的陈林媳妇,白日里给这屠夫送来了一头死猪,这两人间还有些龃龉,此前遇事的孩童也是因上过山。屠夫许当真是凡人,但盲女定有蹊跷,也不知是不是学艺不精,我竟看不见她身上的业障和福报,干净得古怪。”
华夙颔首,“我知道,明日出了村后,去临近的镇上看一眼。”
容离疑惑:“去镇上干什么?”
华夙冷笑:“这盲女哪是能憋得下怒气的。”
“可我们还未找到浇灵墨,这就要走了?”容离皱着眉头,“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不就是为了浇灵墨么。”
华夙忽将手指抵在了唇上。
容离抿起唇,侧耳细听。
主屋里,盲女声音低低的,好似半梦半醒,“你去哪儿?”
那屠夫压低了声音道:“去上了个茅厕,吵着你了?”
盲女摇头:“茅厕怎是这个味儿,从哪儿沾来的香味。”
屠夫解释说:“你睡昏头了,哪有什么香味,顶多是茅厕的臭味,你闻错了。”
盲女也未追问,当自己是真闻错了。
天大亮,屠夫还在屋里呼呼睡大觉,盲女却已经拿着屠夫换下来的衣裳要下山洗。
容离老早就醒了,假模假样地支起窗,恰好看见盲女捧着木盆要往山下走,“夫人又要下山?”
盲女闻声侧身,灰白的眸子眨也不眨,颔首道:“他干这行当,身上不免沾腥带膻,这不,又脏了,得到河边好好搓洗才行。”
容离心道,那衣裤上沾的未必是腥膻,也许是脂粉香。难怪盲女日日都要洗衣,怕就是那屠夫的衣裳夜夜都沾了脂粉香。
盲女又道:“庖屋的灶台上有蒸热的包子,姑娘若是饿了便自个儿去拿,不必客气。”
华夙轻哼了一声,“也不知包子里包的是什么,你能吃得下嘴么。”
容离欲言又止,见那盲女转身要走,只好道:“承蒙夫人收留,今儿天好,我那同僚应当要到村口了,我也一道下山,去村口等她。”
盲女面无表情地点头,“那好,你和我一起下山。”
山路虽是修过的,可依旧不好走,且不说这路上枯枝落叶还堆了满路,无人清扫。
容离捏着华夙的衣角,慢腾腾往山下走,一双眼仍不住往这盲女的后脑勺瞟,想想又觉得后脑勺长眼能有什么用,又看不着前路。
盲女端着木盆,面色甚是平静,不像昨夜在院子里时捶胸顿足的。她走路时不爱说话,许是在心底默数着步数的缘故,唯恐算错,就走岔了。
华夙淡声道:“她身上确实干净得古怪,我从未见过如此之人,她这么个瞎了眼,还日日照顾一个屠夫的衣食起居,怎么也该在命数里留下点儿痕迹。”
容离心道,可惜什么也没留,干净得离谱,好似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华夙又道:“我只见过一种东西身上会如此之干净。”
容离猛地回头,杏眼一眨。
华夙朝飘在半空那小剥皮看去,“穿了人皮的剥皮鬼。”
容离不解,可这皮画得再像,也该是会露出破绽的。
华夙冷声:“从人身上扒下来的皮,皮是扒了,可业障福报却不跟着被扒过来。”
小剥皮垂眼,冲着容离摇了一下头,把怀里的皮搂得更紧了,不愿承认剥皮鬼会做这等凶残之事。
容离忙不迭朝盲女身上看,想从她身上找到一道剥皮会留下的伤疤。
华夙见她走路走得神思不属的,还险些被树枝绊倒,生气地伸手去扶,捏着她那细瘦的手臂说:“走路不好好走,是不是急着化鬼跟我进苍冥城了?”
哪能呢,容离摇摇头,垂眼盯着脚下的黄泥地,一步步慢吞吞地走。
华夙面色冷淡,“头回见到时,我只觉得这盲女不该是剥皮鬼,因她身上没有鬼气,却未怀疑到妖上。后来想到,就算是妖邪一类,也能往身上套个人皮。”
她一顿,“这人皮要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扒下来才新鲜,其间人不免挣扎,一挣扎便会在身上留下痕迹,若是有磕碰淤伤和勒痕之类的,这皮便毁了,算不得是顶好的皮了。”
容离听着这话,隐隐觉得身上疼,那被扒皮的人得有多痛。
小剥皮小心翼翼地看了容离一眼,原该木讷的眼珠子竟灵动地转了转,喉里挤出了点儿生涩的话来,“不要人皮,现在的皮,很好。”
华夙一哂,“哪有剥皮鬼不喜人皮的,你当真把这小剥皮养得不错,还会还嘴了,在过段时日,怕是比你那几个婢女还要能干。”
也不知这小剥皮有未听懂,点头便道:“能干。”
下了山,盲女把木盆放在了脚边,回头道:“姑娘昨夜睡得好么。”
“好。”容离违心道。
盲女又说:“我夫君常常起夜,他脚步重,又喜自言自语,也不知有未吵着姑娘。”
“不曾。”容离一顿,又讶异道:“就是不知窗上怎破了个口子,应当不是我梦行起来戳的才是。”
华夙一哂,听出这狐狸是在阴阳怪气。
盲女轻声道:“许是风吹的。”
“这风当真会吹。”容离说得情真意切,“山下的风都是一吹便坏掉大片,这儿的风竟能吹出个小孔来,先前在城里时都未见过这样的,当真长见识了。”
盲女僵了一下,蹲下把木盆里的衣裳拿了出来,放在石头上铺平了,又摸索着拿去瓜瓢,舀了一瓢水往衣裳上浇。
“山上的怪事还多着,姑娘常在城里住,自然知道得少”
容离斟酌了一番,慢声开口:“城里新鲜事也不少,尊夫常常进城谈买卖,想来应当和夫人说过不少城里的事,城里说好不好,青楼赌坊什么的都不少,既是温柔乡,亦是销金窟。”
她话音方落,盲女握着瓜瓢的手一抖,水泼到了脚边。
盲女猛地往后一仰,跌坐在地,分明是被溅到脚边的水给吓着了。
容离伸手去扶她,“夫人当心。”
盲女站了起身,弯着腰不住地往脚上拍,似是想把水给拂净。她气息急促,过了一阵才平静了下来,蹲身摸到了石头上铺开的衣裳,颤着手搓了起来。
“城里的事……他有给我讲过一些,是挺有意思的。”
“夫人若去城中,我定陪着夫人逛上两日。”容离道。
华夙轻轻嗤了一声,“你是挖了坑还想人往坑里跳呢。”
盲女将衣裳搓得很急,“去……是要去的。”
容离走了,未在村口等什么同僚的马车,而是身一轻,就被华夙的鬼气给卷上了天。她哪敢睁眼,也不敢挣扎,若叫旁人仰头看见天上飘着个人,定会被吓个半死。
一只冰凉的手捂在她眼前,身后紧贴着华夙的胸口。
双足落地,那捂在她眼前的手随即松开,一看,已是在城外,抬眼便能看见远处的城门。
华夙不咸不淡道:“出来也好,慎渡派来的东西想来还不清楚我们为何要走,怕是以为我们不想再找浇灵墨了。”
容离颔首:“可那盲女身上不是没有妖气么,她能是浇灵墨么?”
“能。”华夙道。
容离微微眯起眼,“你早看出来了,却不急着去擒她,还瞒着我。”
她一顿,轻声细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情。”
华夙无所适从地站在边上,丹红的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容离见她吃瘪,索性问:“我们去哪等她来?”
华夙抬手闻了一下,上边还残余着些许昨夜那鬼气挟来的金银臭和脂粉香。
“今晚那屠夫指不定还要来城里寻欢,去那赌坊里等着就是。”
容离见她闻手指,双手往她肩膀一撑,倾着身也要去闻,果真在那细长的手指上闻到了一股淡去的甜香。
她眼一抬,皱眉道:“我是不是也该把你的手拿去河边洗一洗?”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