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浇灵墨跌坐在地,手将头发扯乱,浑身颤抖着,连看也不想看“幽冥尊”所变作的男人一眼。
明明她心心念念的薛郎就在这,她却看也不肯看了。
“你抬头来,看看这薛郎,和你记忆里的是不是一模一样。”华夙问。
浇灵墨哪肯看,褪下盲女那层人皮,现这魂已是她原本的模样,淡扫峨眉,微睇绵藐,是个美人,只是太苍白了些,和边隅的流民一样苍白瘦弱,面上血色寡无。
“来看。”华夙道。
浇灵墨硬是不肯抬头。
华夙一伸手,施出一缕鬼气迫使她抬起头。
浇灵墨瞳仁剧颤,不得不迎上了薛郎诚挚又热切的目光。
男人眉眼和口鼻俱是她印象中的样子,先前戏称不记得初见时种种,可一见着他这张脸,什么都想了起来,“薛郎、薛郎……”
华夙淡声道:“这是幽冥尊最喜欢的一张脸,后来得了苍冥城,他削去了自己的脸,好将自己画成这副模样,看来这脸不单迷住了你,也迷住了他。”
能不着迷么,若非有“薛郎”这么个人,想必幽冥尊还找不着浇灵墨的真身,如此便拿不到画祟,没了这法器,也就夺不来阴间这一亩三分地了。
浇灵墨痛哭流涕,猛地伸手朝“薛郎”的脸抓去,将其左右撕扯。她眼前这俊秀的男子登时化作飞洒的墨汁,溅得四处俱是。
哪还有什么“薛郎”,不过是一些墨点子罢了。
容离垂头看浇灵墨,回头问华夙:“原来你早知道她受骗。”
华夙神色平静,“幽冥尊藏不住事,一得意起来什么都要往外说。”
她看向浇灵墨,慢声道:“我杀了幽冥尊,将他身上上百双眼尽数刺瞎,又将他凌迟成片,把他的鬼气镇在了垒骨座下。垒骨座本就是靠画祟垒起来的,若想进垒骨座掘出幽冥尊的鬼气,必要有画祟在手。”
容离了然,难怪慎渡千方百计想坐上垒骨座,原来不单单是想到那位置,还想要埋在地下的鬼气,幽冥尊当时的境界应当不低,得了他的鬼气,想必就能一飞冲天。
可她又觉得哪儿不大对劲,她明明记得华夙先前说过,要登垒骨座定要有鬼王印在手,鬼王印和画祟究竟有何关系?
她眼一眨,伸手去拉住了华夙的衣角。
华夙回头看她,任由她捏着,淡声对浇灵墨道:“我给你报了这仇,幽冥尊再骗不得你,你也莫要自己骗自己了。”
浇灵墨泣不成声,“你为何要告诉我,让我接着找薛郎不好么。”
“你找不着他。”华夙道。
浇灵墨呜咽着,“我与薛郎就差拜堂了,在被幽冥尊夺了真身后,我几番想逃,却被洞溟潭水所困,后来墨血流干,他想必以为我再无隐匿之力,故而放松了警惕,我八分魂灵,终于逃走。”
“后来你便回了陈良店?”华夙问。
浇灵墨哭着道:“幽冥尊走后,洪流退去,我本想回陈良店将村里人救上,不想已有人悄悄将他们从河里捞了上来,过了许久,这村子才恢复了点儿原来的面貌,可我的薛郎……却再也回不来了。”
容离细细听着,也不问她有未看见是谁捞了村民,怕就是退洪渡魂的洞衡君悄悄所为。她装作不在意,两指小心翼翼将华夙的衣料搓了一下。
浇灵墨双目通红,哭得声音嘶哑,近乎要说不出话,“我四处寻找他的魂,却一无所获,若非是被幽冥尊吞了,便是往生去了,我宁愿他是往生,也不想他被幽冥尊吞吃。”
华夙冷冷一哂,“你怎么也没想到,他便是幽冥尊,原先的薛郎早就往生,饶是后来你寻到的人模样再像他,也不是你要的薛郎。”
浇灵墨哭得不成样子,“我寻了好几个薛郎,拜了七次天地,为了他能什么都不要,谁若欺他,我便欺谁,不想这一个个都不是他,怎么就不是他,怎么就是幽冥尊啊?”
华夙缄口不言。
容离攥着她的袖子,未料到这盲女用情竟这么深。
浇灵墨哑声道:“一步错则步步错,我错寻了薛郎,还杀了不少人,我知我不该下手,可一想能解薛郎心头忧,又觉得无妨。”
浇灵墨头顶双钗,脸白似雪,眼比墨黑,活脱脱一个墨画成的人。她哭着,眼里流出的泪忽被染黑,就好似墨滴沿着素白的纸缓缓滚落。
浇灵墨哭得一张脸几乎全是墨,白生生一张脸平白黑了大半。
她定定望着山下的村子,洪涝还未退去,画来的鱼仙还在水里游着。
她忽道:“可我还是念着薛郎,幽冥尊那样的人,怎能耐得住性子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当真只为了骗我真心?”
华夙道:“只为骗你真身。”
不是真心,是真身,这话一听更加凉薄。
浇灵墨紧皱着眉头,身子未支住,天旋地转一般,猛往边上倒。
容离弯腰去扶她,这一伸手便沾了满掌的墨。
浇灵墨仰头朝华夙看去,“你能让我看看,幽冥尊是怎么死的么。”
华夙未出声答应,只是朝容离伸手。
容离会意,本想从袖袋里把画祟拿出来,可一看自己手心全是墨,一时难以下手。
浇灵墨虚弱道:“我灵相受损多年,养了多年也未能把伤口养好,每日俱在魂飞魄散的忧虑中度过。”
容离看着满掌的墨,不想拿手绢来擦,可蹭衣裳上也不是,“这是你的血?”
浇灵墨摇头:“这是我四散的魂。”
容离登时僵住,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把别人的魂给蹭到手上了,她头晕目眩地想,这能蹭回去么?
华夙本冷着一张脸,见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掌心,好笑地把她的手抓了过去,往其掌心一拂,那双掌登时干净如初。
容离这才把画祟拿了出来,很是顺从,“你要画什么?”
华夙覆上她的手背,牵着她凌空挥了两下笔,登时山岭下沉,海水灌进地里,天也随之塌陷。
塌陷的天上露出了大片的暗渊,光好似被吞没,四处黑沉沉的,几簇鬼火忽然跃出,若有若无地亮着。
一圈圈围楼由外向里逐渐拔高,仰头便见正中有一高塔,能将八面围楼俱揽于目下。
这围楼足有六圈,乍一看一圈当能住上百户,垒墙的不是泥亦不是木,而是数不胜数的白骨。
就连围楼正中的高塔也是白骨垒成的,一把铺着银线绣边黑毯的椅子稳固其上,那应当就是……
垒骨座。
这是苍冥城,容离后知后觉。
她还未死,便进了这画出来的假苍冥城里,也许此地与真实会有些出入,但定相差不大。
先前只听说苍冥城,还以为会像凡间的城那样,再不济也如鬼市那般,四处俱是黑瓦白墙,大红灯笼高高挂,哪料这苍冥城竟四处都是白骨,且一圈圈的围楼好似要将亡魂死死困在其中,很是憋闷,她只垂视一眼,便觉喘不上气。
华夙揽着她自半空落下,站在了垒骨座边上,浇灵墨跌在一边。
远处鬼祟哭嚎,那百鬼哭嚎的声音,竟都是从同一鬼身上传来的。
一赤了半身的鬼在垒骨座下哀吟,是幽冥尊。
幽冥尊身上那上百双眼在猛眨,一身着黑衣的女子单臂擒着他的脖颈,一边用细长的手指将他身上那一双双眼挨个刺瞎。
幽冥尊还顶着“薛郎”的脸,只是半张脸还未画完全,看似是忽然被打断了。
女子银黑二色的发辫在风中飞扬,凤眼丹唇,正是华夙。
容离猛地回头,看向身侧正揽着自己的鬼,生怕和浇灵墨一样认错了人。
华夙冷哼,“你若能认错我,你就算下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把你揪出来。”
容离颔首,“那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她一往生,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浇灵墨跌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幽冥尊浑身流血,被削成了碎肉,被挫骨扬灰。
幽冥尊鬼气消散,藏在围楼里的鬼兵蠢蠢欲动,一个个在黑暗中冒出了头。
女子却把其遗下的鬼气圈在了手边,拿出画祟一点,鬼气便被一个印记困在了垒骨座下。
那印记错综复杂,宛若紧捂着眼睛的鬼首。
印记转瞬即逝,一半流光奕奕,一半却隐入阴暗。
这半明半暗,容离看清了一半,却看不清另一半,饶是记住了这半边印记也无甚用处。
这莫非就是鬼王印?
容离心猛地一跳,还以为鬼王印会是什么玉玺刻章,哪里想得到,不过是画祟画出来的一个法印。
浇灵墨淡淡地笑了一声,摇着头哑声道:“他将我骗得好惨,我信他这么久,终是错付,这世上最不值就是真心,最要不得的就是骗子。”
容离将华夙的衣袂捏紧了,见这鬼朝她睨来一眼,点了头轻声道:“世间骗子合该都被挫骨扬灰。”
浇灵墨满目哀戚,仰头看向华夙,“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华夙问。
浇灵墨:“我想我的薛郎能回来同我拜一次天地,我要我的薛郎。”
容离已经把腕子抬了起来,让华夙能握得顺手一些。
华夙牵着她的手,几点墨汁落下,周遭又是一变,入目绯红胜火,耳边全是道贺声,分明是在喜堂。
浇灵墨身上衣裳一变,头上还盖着个盖头,被人牵着跨过了火盆。
跨了火盆,便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
“薛郎”站在喜堂里,等着她过来同拜天地。
一拜喜谢良缘,二拜知报春晖,三拜愿举案齐眉。
礼成,浇灵墨一掀盖头,朝华夙看去,双目通红着道:“我知你想修补灵相,我养了那么多年也未好全,只养回来那么一点墨血,都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