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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夙冷着脸,冰凉的手摁在容离侧腰,见她乖乖贴过来,面色和缓了些许,嘴里轻哼了一声。
容离轻声:“我若不来,如何从他口中撬得出这些。”
华夙目光凉凉,“撬什么,我看你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容离刚想接着解释,忽见一缕魂从那老鱼仙的躯壳里钻了出来,她忙不迭瞪了过去:“他的魂……”
华夙皱起眉头,抬手甩出一抹黑沉沉的鬼气。
没了潭眼里的水,华夙杀这群鱼仙可太容易,哪会像先前在苍冥城,还被压制得什么都使不出。
周围半死不活地躺着一片鱼,这些鱼仙没被墨汁灌入口鼻闷死,捡了半条命。
老鱼仙一命呜呼,魂灵离体,他那颤巍巍的魂刚想舍下躯壳逃走,便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缕鬼气变作牢笼,将他的魂困在其中。
许是刚出窍的缘故,这魂格外单薄,跟轻纱一样。
华夙分出一缕鬼气,将老鱼仙禁锢在原地,这才想同容离继续算算这笔账,“我有时都想将你的胆儿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肥。”
容离没说话,哪敢往这鬼怒火上撞。
华夙一嗤,就说:“身上没长几两肉,这肉是全长胆子上了?”
容离眸光闪躲,小声道:“不是,只是想自己试上一试,我哪能事事靠着你。”
华夙皱眉:“又不是不容你倚靠我。”
容离抿着唇不说话,眼睫乖顺地低垂着。
“你不怕我入真身后,这笔就不为你所用了?”华夙冷声。
容离气息幽微,小心翼翼开口:“这不正好,这笔你来使,可比在我手上时要厉害多了。”
华夙当真拿她没办法,一股气卡在心头,无处发泄。狠狠瞪上一眼,她才转身朝那老鱼仙走去,俯视着这被锢在原地的魂道:“你还想跑?”
老鱼仙未像先前那般把慎渡搬出来,他抬着眼,连瞳仁都似在打寒颤,他现在拿捏不准了,“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还在我眼皮底下掳人,当真厉害。”华夙冷着眼看他。
老鱼仙魂灵发僵,就这么一缕魂,被打散轻而易举,他哪还敢造次,“你的修为……”
华夙气定神闲地看他,连头都未低,只是垂着眸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偏巧她又生得艳,一身威压凛冽寒凉,好似合该如此。
老鱼仙被她盯得满心发憷,猛地挣扎了起来,却不是要逃,而是翻身跪在了地上,哑着声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方才气焰还挺足,如今喊起救命来,是一点脸面也没给自己留。
容离远远看他,忽觉得心头有点酸楚,隐约中,好似跌入梦中,竟看见了一些未见过的事。
眼前一片迷蒙,仰头时看见水光潋滟,好像没进了水中。
一鱼妖甩尾凌身,在她面前翻着跟头,像是在讨她欢欣。
她身上笼着一层轻纱般的灵气,许是这灵气在身的缘故,在旁人看来,她的面容分外模糊。
那鱼跃至她面前,“大人,我当真也能像鲤鱼那般跃龙门吗。”
容离觉察自己嘴角一翘,应当是笑了,赏予他一缕灵气,“能。”
那鱼仙得了灵气,绕着她游了一圈,“大人,不如你赐我个名字。”
容离唇一动,“名嵘。”
鱼仙心悦,“自大人住下,来这造次的小妖是越来越少了,大人会走吗。”
“不走。”容离淡声。
这得了赐名的鱼仙摆着尾,“大人可是拿了潭眼?”
容离睨他一眼,“拿了。”
这鱼摆动的尾缓了些许,好似怔了一瞬,半晌又道:“多谢大人护下潭眼。”
容离浑浑噩噩地想,她当洞衡君的时候,好似算不得无心无情,也可能……是故意装出了一副有心的模样,才赐了灵气又赐了名。
往事如烟般蒙在眼前,容离回过神时,险些不知身在何处,一看四处全是冰雪,还倒了一片鱼仙,这才回过神来。
老鱼仙仍在求饶。
华夙怎可能饶他性命,“你可还记得你做过之事?”
老鱼仙闷声不语,翻身跪地时已掘尽浑身气力,他魂灵单薄,如今又被禁锢着,魂灵的脸上翻出了大片幽绿的鱼鳞,鱼鳃鼓着,就连腿也缓缓鼓起,好似快要支撑不住化出鱼尾了。
华夙俯视着问:“先前幽冥尊戕害陈良店里无辜凡人时,可是你在旁助纣?”
老鱼仙认下,“是幽冥尊特地来洞溟潭求了潭水,但……”
他神色怵怵地朝容离斜去一眼,依旧难以置信,“但洞衡不肯,我便悄悄见了幽冥尊一面,想知道他能给什么好处。”
容离嘴角一翘,饶是她不记得从前之事了,却还是清楚自己不会轻易答应。
老鱼仙猛地敛了目光,哪还有先前半分飞扬跋扈的样子,只一个劲儿做小伏低,“幽冥尊看出我与洞衡不合,便说若我助他,他便能设法让洞衡承伤。”
“承伤?”华夙面色骤冷。
容离自然知道这“承伤”承的是什么,她慢声道:“幽冥尊说到做到,在你替他淹了陈良店后,便将他身上的业障全用法阵转到了我身上。”
华夙凤眸一眯,“是这样么?”
老鱼仙不安道:“不错,但洞溟潭底向来只洞衡君能下,我虽知她受业障牵制,但我下不得潭底,故而拿她无甚办法。”
容离神色一凄,翘起的嘴角往下摁了点儿,果真和她所想相差无几。
她一往前走,赤血红龙便跟了过去,果真是寸步不离,这护主的念头就跟刻在了半魂里一样。
华夙侧身往后一步,走去扶她,转而又对老鱼仙道:“后来你那一棒是如何砸她颅顶的?”
老鱼仙心惊胆战:“自幽冥尊死后,慎渡是第二个来借潭水的,当时潭水还在,我自然愿意,我取了潭水后,刻意让小鱼仙将消息散出,洞衡得知后便出了潭底,试图制止,不想被我一棒砸上了颅顶,后来……”
容离慢声:“后来你再想动手,我却走了,你去苍冥城助慎渡,我让赤血红龙也跟着进了苍冥城,好看看你是不是又想害人。”
闻言,沉默许久的赤血红龙面无表情道:“君上令我制止名嵘,并入苍冥城寻破解业障挪移之法,可惜去晚了一步,制止不得,一无所获。”
名嵘……
容离陡然想起,方才她恍惚中想起旧事的时候,不就念了这名字么,合着……当年那小鱼就是面前这害了她的青皮鱼。
虽只记起了这么一件旧事,但她隐约懂了华夙被慎渡伤时的黯然神伤。
难得好心相待,却被负成这般。
容离别开眼,不想看这老鱼了。
名嵘浑身颤抖:“如红龙鱼所说。”
赤血红龙目露迷蒙,好似陷入了回忆中,语调平平地道:“君上身承业障,又受重伤,走得越远,洞溟潭便干涸得越快,因潭眼未藏在别处,就在君上灵海。”
她一顿,面上无甚神情,好似喜忧俱与她无干,“君上修为之所以止步不前,是因渡劫不成,只一法能度过此劫,且洗去业障。”
华夙淡声:“再世为人。”
她皱着眉头,好似想生气,可思绪又被心疼占据了,她伸手往容离腕子一圈,那人往身边带近。
容离想不明白,什么劫得重新做人才能渡。
赤血红龙又道:“这劫若是渡不得,君上只能永世轮回,何时渡过此劫,何时不再轮回。”
容离想不明白,可眼一抬,便撞上了华夙那沉沉的目光,总觉得这鬼好似猜到了。
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
名嵘伏地,“大人饶命,我是魔怔了,这才屡次受蛊惑,日后万不会如此。”
容离心觉哀楚,一看见这鱼仙,不光颅顶疼,还好似能听到陈良店那些无辜凡人的哭喊,还会想起华夙让她拦腰砍断画祟的时候,那痛而隐忍的模样。
她轻声道:“你可还记得你害过的人?你不过是魔怔了两回,可那些人却连命都没了。”
名嵘抖着身紧咬牙关。
容离又道:“那些业障,起初最该落在你的身上。”
华夙五指一张,被锢在原地的鱼魂登时腾起,被她抓入掌中。
名嵘猛地抬眼,瞳仁骤缩,艰难开口:“大人,饶命!”
华夙五指一紧,作势要将这模样不人不鱼的魂攥碎。
容离忽然开口:“若不,让我来?”她说得好轻。
华夙手一顿,嘴上揶揄:“就你这力气,也不知能不能敲得碎鸡蛋。”
她朝容离望去,审视一般,想看她是不是忽然又大发善心。
容离迎着她的目光,只字不言。
华夙轻哼,手指一勾,把滚在边上的木杖勾了起来,用鬼气送到了容离手边。
容离接过木杖,见那缕鬼气缠了上来,木棍登时被灰烟裹紧,遍体黑沉沉的。
拿在手上时,这木杖轻得不得了。
一双手掩了过来,遮在了她眼前。
容离眼睫颤了颤,往华夙掌心刮,她道:“你捂我作甚?”
华夙一边遮着她的眼,一边牵起她的手,令她抬起手中木杖,砸下的那一瞬,木杖重如压有磐石。
咚的一声!
遮在眼前的手垂了下去,容离睁开眼,只见那老鱼仙的魂彻底不见,边上那躯壳还化作了烂泥。
就像是浇灵墨死的时候,身死化土,只是他连阴曹都下不得,被狠狠杖碎了魂。
名嵘彻底死了,魂飞魄散。
容离松开手,手里的木杖咚一声落地,将地上的泥尘给撞得扬了起来。她微微张着嘴喘气,饶是再直视那落在地上的手杖,颅顶也不会太疼了。
华夙回头问:“走么?”
她话音一顿,不情不愿地把狐裘抖了出来,往这丫头身上披,还施了鬼力驱寒。
倒了遍地的鱼仙仍是未有一能睁得开眼,跟昏睡一般。
容离本冷得站都站不直,现下身上暖烘烘的,绷紧的筋骨这才松下了半分。她微微摇头,回头朝身后那深不见底的潭下望,小声道:“我想下去看看。”
以前做洞衡君的时候,怎就这么耐得住寂寞,她在容府时,恨不得日日出去,这么一方潭,不比容府难住?想想就跟坐井观天一样。
华夙依她,“那就下去看看。”
容离眼巴巴看她,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华夙别开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还未说完,手已经往容离腰上揽了。
容离身一轻,被带着凌空而起,慢腾腾飞入了那没有半滴水的洞溟潭里。
越往里越是漆黑,底下暗得好似有张嘴大张着,要将她吞没。
潭下静凄凄的,里边竟是层层叠叠,攀在潭壁上的枯藤结成了一张张的网,将这潭分成了好几层。
这些枯藤俱是从潭底攀上来的,越往下越翠绿,好似还未死透。
再往下,便见数不尽的绿藤缠在一颗冰白的树上,那树透着一股清淡的香。
容离看直了眼,“这莫非就是冷木,你在犬儿山棺椁里闻到的气味,就该是从这冷木上来的吧。”
已至潭底,华夙松开手,“不错,这就是冷木。”
这香气很浓,有点像烧焦的松木,还混了点儿泥土的腥味。
容离站稳了身,绕着这硕大的冷木走了一圈。
潭底很空旷,本以为会和凡间的屋宅一样,得有院子,有主屋和厢房,不想底下竟是这般,只中间长了一棵树,树边放着书案,再边上是一张床,别的什么都没了。
这不无聊么,无心无情便连寂寞都不懂了么。
容离觉得,若叫她往后住这地方,她定是不肯的。
华夙也在看,看得很是嫌厌,“寒碜,还不如随我回苍冥城。”
容离讷讷,“苍冥城那环楼,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华夙一哼,“好歹有楼。”
说得在理,总比这看起来像是幕天席地的要好,潭水还在时,指不定还湿淋淋的,成年累月身上都不见干,也不知……如何耐得住。
容离忽然不想渡那什么劫了,如今当个凡人挺好的,也不知那些凡间修道的,怎一个个都想成仙。
她回头问:“你是不是猜到了我要渡的是什么劫?”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