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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劫,难不成是情劫?
男子怔了一下,似没想到,自己竟还被……当作了劫难。
他神色落寞,“我陪了她许久,她应当是乐意的。”
容离也听得满肚子的气,“你若当真想陪她,就真与她一起做鬼了,而不是这样耗着她。”
男子抿着唇没吭声。
华夙轻声一嗤,“你是不是把自己的陪伴当作是对她的恩赐了,是不是还盼她对你感恩戴德,好把你们淡去的因果又结上?”
男子发懵地微微张开唇,似想反驳,“我……”
“你想她如何?”华夙冷冷睨去。
男子沉默了半晌,挣扎着开口:“我若再留她,她会死吗。”
华夙颔首,言简意赅:“会。”
男子闻声攥紧了双手,“我不想她死。”
“是你害得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你如今却说不想她死,若非你留她,她指不定早投胎去了。”华夙冷声。
男子却还在苦苦挣扎,“万一……她本意如此,也想陪我。”
“你不妨问问她。”华夙气定神闲地说。
男子只好颔首,自言自语般,“她夜里会回来,五更便会回,我定会问问她,多谢大人提点。”
他身一转,回头问:“大人……和姑娘和要在陋宅暂住?”
华夙侧头朝容离看。
容离还在捏着她的袖子掩住口鼻,见状瞪着一双眼微微摇头,“我们去外边走走?”
华夙依她,颔首道:“那便去走走。”
男子也不留,看模样好似提不起劲,像极被伤了心,闷闷说:“正好这几日有龙鱼舞,大人若不去看一看,这城里的龙鱼做得顶好。”
容离一听这“龙鱼”,就想起赤血红龙,也不知城里做的龙鱼,和赤血红龙的真身是不是一个模样。
华夙看她双目精亮,轻轻一哂,“想去看?”
“去看看。”容离往她手臂一抱,整个人贴了过去,身子又软又弱,跟撒娇一样。
华夙拿她没法,只好带着她往外边走。
夜色已至,街上点了不少灯,齐齐一排红灯笼在楼上悬着。
恰有人路过此地,看见屋门一敞,一女子从里边出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这门已多久没有开过了?
那人哪敢久留,拔腿就跑。
容离耳力好,远远就能听见街市上的吵闹声,她站直了身,未再倚着华夙,省得将路人吓着。
华夙带着她穿过长街,身侧不少垂髫小儿跑了过去,那些个孩童一边道:“今夜的灯里有我爷爷做的,我爷爷的龙鱼灯做得顶好。”
另一小孩儿愤愤:“我姥姥做的才是最好的!”
容离还未抬眼,便觉绚烂的光映至眼底。她一抬眼,街角正好有人舞着龙鱼过来,好几人藏在龙鱼下,那龙鱼做得栩栩如生,扭头摆尾,眼帘还会眨。
其后是璨若繁星的龙鱼灯,或是橙黄,或是绯红,甚是亮眼。
周遭的屋舍全映上了龙鱼灯的色泽,举着鱼灯的人面上带着笑意,喜不自胜。
容离远远张望,她见过舞狮,却是头一回看见舞龙鱼,且不说后边还跟着这一长串的龙鱼灯。
众人举着灯排了老长,本以为要到尾了,没想到后边还有,这么一列龙鱼灯近乎要将整条长街都点亮了。
“好看么。”华夙面上无甚神情,可橙光的光映至眼底时,目光却是柔的。
容离颔首,“难怪这么多人往这边来,原来是真的好看。”
她微微眯起眼,忽看见龙鱼灯上还写了些字,可那些字写得太小了一些,鱼灯还时不时晃一下,她压根看不清楚。
“鱼灯上写的是什么?”容离指着远处的龙鱼灯问。
华夙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慢声将龙鱼灯上的字看清,淡声念道:“愿吾妻体健安康,吾女平安顺遂,阖家美满无忧。”
容离一愣,又朝另一鱼灯指去。
华夙不厌其烦,“愿金榜题名,骑马北去。”
竟都是些心愿,还以为会是什么经文一类的。
正看得入迷,容离忽瞧见有只猫一窜而过,她眼一垂,只瞧见了一蓬松柔软的猫尾,那身皮毛甚是熟悉,和猫妖甚是相似。
华夙见她神色一变,跟着一转眼眸,冷不丁瞧见了人群里的猫。
那猫不怕人,就这么站在人群中,举着灯的人从它身上穿了过去。
容离本还担心这猫会踩着,见状才想起来,这只猫已经化鬼了,旁人哪里看得见她,也压根踩不着她。
白猫眼一抬,同容离对上了眼,它尾一甩,转身朝另一处跑。
容离穿过人群去追,只见白猫跃到了屋檐上,踩得屋瓦嘎吱作响,还在不疾不徐地跑着。
华夙跟在后边,生怕她跑乏了忽然倒下,手腕一转,捻出了一缕鬼气,往容离后心灌。
容离周身乏意被驱尽,本还跑得头昏脑涨的,现下神志清明,一点也不晕了。
白猫自屋檐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了地,拾级而下,停在了江边。
江水上,一些巴掌大的龙鱼灯沿着河漂了过来,灯上亦写了字。
白猫伸爪去捞,明明该是怕水的,和浇灵墨一般,碰了水便瑟瑟发抖,可它一个伸爪,就把一花灯给捞了过去。
龙鱼灯一歪,烛芯没进了水中,火光登时被浇灭。
沾了水后,纸做的龙鱼变得软趴趴的。
白猫仍不放过它,硬是将这纸龙鱼捞上了岸,在捞上岸后,白猫便不管了,往边上走了几步,蜷起身舔自己湿淋淋的爪子。
容离弯腰把那湿了水的龙鱼灯捏了起来,也不知谁的心愿被这猫糟蹋了。她展开湿淋淋的纸,纸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有几个字已看不出字形了。
她垂着头思索,过一会才把纸上的话给拼凑了出来。
“愿……平安,千岁无忧。”
千岁无忧,这哪是寻常人会写的,凡人阳寿不过百载。
容离捏着那皱成一团的纸,眼一抬,讶异道:“这是那买鱼的男人写的?”
华夙垂眼去看,掌心往上一悬,纸上沾了水后绽开的墨顿时凝了起来,原先看不清的字变得分外清晰。
写的是,“愿吾妻顺遂平安,千岁无忧。”
华夙收了手,朝白猫睨去一眼,冷声道:“有意思,那买鱼的不想让这猫往生,还盼她这死魂能千岁无忧,可这猫捞了灯,明摆着不想千岁无忧。”
白猫轻轻叫了一声,应是认了她的话。
容离有些困惑,既然这猫不想,为什么不往生去,偏要耗在此处,再耗下去,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白猫站起身,往旁一钻便没了影。
容离左右张望,还是找不到它所在,只好作罢,回头道:“这要如何是好?”
华夙不以为意地说:“随它去,你还想回去看看龙鱼灯么。”
容离颔首,干脆到了茶楼里坐着,往窗外看时,恰好能看见楼下的龙鱼舞,百姓举着鱼灯沿街站着,一个个也不嫌累,和边上的人有说有笑的。
同在茶楼上看灯的人不少,一到这龙鱼花灯节,茶楼雅座便要涨价,比平日里贵上一倍不止。
容离的盘缠还余有不少,可这金银总是不禁花的,方才上楼时,华夙见她要掏钱袋,忙不迭把碎银铜板拿了出来,塞进了容离的手心里。
华夙道:“这些都是以前那些鬼上供的,不花白不花。”
容离只好把手心里塞着的铜钱给了小二。
楼里同观灯的人正絮絮叨叨地地说着话,说的多半是些柴米油盐的是,还有什么妻妾子女一类,有一人却道:“有人看见那户腥味十足的人家开了门。”
“又无人进去么?”
“没有,门敞了一道缝,过一会就合上了,门外倒是站了个姑娘。”
“姑娘?好端端的姑娘家去那做什么,也不嫌臭。”
“听说那姑娘长得亭亭玉立的,站了好一阵没走,模样还很是好看,只是面上无甚血色。”
“该不会是鬼吧?”
“今儿龙鱼花灯夜,莫要说什么晦气话。”
“不是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屋里还总是传出腥臭,前些年不还有人怀疑那户人是不是杀了人没有埋尸么,你说那姑娘会不会真是鬼,前来索命了。”
“嚯,莫要吓人,那时官府不是命人去搜了么,腥臭是因屋中放置了不少鱼头鱼尾,料像是酒家留下的边角料。”
“可先前不是有人问过了么,压根没一个酒家会把余下的鱼头鱼尾往那里送,更别提鱼头还是好吃的,把头弃在那儿做什么。”
“罢了,今夜不跟你扯这些,好好的龙鱼花灯节,万不能沾了晦气。”
容离也不知自己怎的就成鬼了,不过那宅子臭是真的臭,若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未变,也不怪百姓多想。
华夙坐在边上,闻声嗤了一声,“幸而那人未看见你进了那宅子,否则指不定要被吓破胆。”
容离没吭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的龙鱼灯。
华夙看她喜欢得眼连转都不转,思忖了半晌,手一转,凭空捏出而来个龙鱼灯来。
只是那龙鱼灯不及楼下的大,不过巴掌大小,且里边燃的还是鬼火,映得整个灯绿莹莹的。
华夙下颌一抬,“拿去玩儿。”
容离眨眨眼,将桌上龙鱼灯捧起,想往上写点什么,想了许久想不出个所以,只好道:“好看。”
华夙一嗤,“你就敷衍我。”
容离睨了过去,“我若说不好看,你定要生气,且我也是真的喜欢,我夸它怎么的。”
她一顿,生怕这鬼连自己变出来的东西的醋都吃,又道:“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她,“就你会说话。”
街上的龙鱼花灯近三更才散,走时街上又是空荡荡的,甚是寂寥。
回到那处宅子前,容离上前叩门,门敞开一道缝,里边的男子似乎愣了一阵,才将门打开得更宽一些,一时未记起来的还会是旁人。
男子又是游魂的模样,那躯壳想必又含着珠子在屋子里躺着了。
华夙回头,把近要被风合上的门推开,一只猫从外边进来。
这猫妖已经化鬼,本无需开门便能穿墙而进,也不知这一人一鬼为何执意如此。
白猫悄无声息地进了屋,仰头冲着男子叫了一声。
男子唇边噙着笑,“今夜回来晚了,上哪儿去了?”
白猫化作人形,身量不算高挑,纤细娇小,一双眼在夜里跟夜明珠一样,亮着碧光。她压根没提将花灯从水里捞出来的事,只道:“四处走走。”
男子也不说自己出门放了河灯,伸手将白猫鬓边的发绕到了耳后,“累了就睡。”
白猫却没有回屋,而是转过头朝华夙和容离看。
男子忙不迭道:“是客人。”
白猫却还在静静看着,好似在思索什么,过了一阵,她才道:“许久未来过客人了,我好久没见你和旁人说过话。”
“我常和外人说话,是你并未看见。”男子温声。
白猫微微歪着头,“客人来做什么,打哪儿来的客人,是从村里来的?”
男子过了一阵才点头,好似在犹豫该不该骗她。
白猫却轻着声说破:“你犹豫了,你是不是骗我?”
“你怎觉得我会骗你。”男子朝她招了招手,见她不走近,便径自靠了过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白猫寻思了许久,唇翕动着说:“我见过许多凡人,没谁能和你一样,过了百年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外边常常有人说你的闲话,他们说的话我不爱听。”
男子笑了,“管旁人作甚,旁人说旁人的,咱们过咱们的。”
白猫忽地开口:“可我怕你委屈。”
男子登时不说话了,好似从未从白猫口中听过这样的话,竟然愣住了。
白猫靠在他怀中,见身侧那一人一鬼仍是定定站着,问道:“客人究竟来做什么。”
华夙不想听这男子胡扯,直接道:“来借一样东西。”
男子不吭声了,他本意还是不想借的,即便华夙承诺会替他照看这猫。
白猫疑惑问:“借什么,咱们有什么是能借出去的?”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颗珠子。”
白猫闻声怔住,抬手攥住了男子的袖口,半晌才道:“若不,将珠子借给他们。”
容离没想到这猫竟是愿意借的,观其模样战战巍巍又小心翼翼的,好似离不得这男子一般,她讷讷:“我们若是将珠子拿走,他这段时日不能出魂,便见不到你了。”
白猫偎依在男子身上:“你不想借出去?”
男子又不敢瞪华夙,此鬼威压厚重如山,那修为说不准有多深。他本以为华夙会给他些时日细细考虑,不想,她当着白猫的面就这么说了出来。
华夙一嗤,意味深长问:“你何时去放的河灯。”
男子瞪直了眼。
华夙不紧不慢道:“我可未盯着你,是你的猫将你放的灯捞了上来。”
这次,愣神的成了那白猫,猫哪料到这鬼会当着男人的面将这事说出来。
容离看出来了,华夙就是想将他们不敢当面说的话给挑破。
男人垂眼看向怀里的猫,大为吃惊,“你,你知道我去放灯,还捞起来了,捞起来那上边的祈愿……可就不灵了。”
白猫从他怀里挣出,冷不丁后退了两步,望着男人神色凄凄地道:“我捞了灯,你年年都放,我年年都捞。”
“你看见了。”男子哑声,“你为何捞它,许了这么多年的愿,我就盼着它灵验,难道你不愿?”
华夙冷声:“你看,你压根不知她心底在想什么。”
男人僵住了身。
白猫索性道:“我知你怕来世遇不上我,故而不想我往生,可我亦不想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当年捞了那颗珠子给你,是我怕你死后尸身一朽,我便认不得你的模样了。”
男子浑身一颤。
白猫又道:“这事我本不想说的,心里想着你高兴就好,可今儿既然挑破了……那说一说也无妨。”
她又道:“我本早就该往生了,可你这样不人不鬼的,我怕有人看不得你如此,便一直留在你身侧,想护你周全。”
合着是这猫护他,哪是他舍命护这只猫。
白猫轻声道:“现下一想,我魂灵单薄至此,本就不堪一击,如何护你周全。”
男子一时说不出话。
白猫长叹了一声,“你乏我也乏,你定也不想过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你把珠子给他们,等你命数尽了,我俩一起轮回,若是有缘,何愁见不着。”
“若当真见不着呢!”男子拔高了声音。
白猫被他吼得微微往后一缩,摇头道:“那便是无缘。”
男子瞪大了双目。
容离看这一人一鬼近要吵起来,慢声问男子道:“你觉得你们算有缘还是无缘?”
男人扬声:“那必然是有缘。”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华夙冷声。
男人僵着身,“我、我……”
白猫皱着眉头看他,眉间尽是忧愁,“我快要等不及了,再这样下去,我陪不了你多久便会泯灭,不如等你阳寿尽了,我们一起轮回,投生到一个地方,尚还有见面的机会。”
“我错了,我不该耗着你,我以为我年年许愿,至少会成真一次。”男子眼眶通红。
白猫轻轻一笑,“若你许个愿就能成真,那世上哪还有哀愁愤懑可言。”
她垂下眼,又说:“这些话……我本就想寻个时机同你说的,可你不舍,我便也放不下,你让我好苦。”
男人眼里流出一行泪,转身往屋里走,半晌将一颗白玉珠拿了出来。
他魂入躯壳,出来时已看不见猫妖和华夙所在,只好将珠子递给了容离。
珠子是擦干净了的。
容离愣了一瞬,才捏起帕子把白玉珠裹了起来。
华夙伸手要了过去,“等我洗净了再给你,这玩意脏。”
容离欲言又止。
男人迷茫地站着,眼珠子四处转了转。
猫妖朝他走近,在他耳畔道:“我在这,就在你右手边。”
男人神色一松,闷声道:“你在就好。”
白猫侧头朝华夙看去,“大人拿走就是,也不必命人来照看。”
华夙微微颔首,哪是客气的,对男人道:“你之年岁停在二十四,观余寿应还有五十载,五十载后寿终正寝。”她还吝啬地施了点了鬼气,好让男人能听得见。
男人看不见鬼,却听到了这声音,唇无措地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白猫轻声道:“那我再等你五十载。”
容离被牵着出了宅门,她趔趄了一下,往华夙背上撞。
华夙回头看她捂着鼻子,好笑地说:“何时变得这么冒冒失失的。”
容离讷讷:“那猫妖真能等他五十载么?何不把她放进养魂瓶中。”
华夙一嘁,抬手挥出了一缕鬼气,那鬼气慢腾腾穿过了宅门,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她慢声道:“现在可以了,我若把她放进养魂瓶,是不是还得把那凡人也带上?凡人可进不了养魂瓶,算上瓶里瓶外的,都能凑一队蹴鞠了,你也不嫌烦。”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