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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岑笔直站着,神色平静,“已在梦迂台,就等大人一声令下。”
华夙颔首,“你且先去梦迂台,我片刻便到。”
孤岑平静的眼微微一亮,与先前那鬼兵一样,眼底现出含糊不清的振奋,就连握拳的手也略微一颤,“得令。”
话音方落,她便回到了虚空中,身影被黑暗吞没。
容离知道华夙是一定会去苍冥城的,她与慎渡的那一笔账也一定会算,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她们才刚拿到那颗玉珠子,也才刚到祁安,便又要走了。
华夙手腕一转,掌中那玉静悄悄躺着,干净无暇,跟刚凝成的白脂一样。
容离抿了一下唇,听见外边那三个丫头正在哐当哐当地收拾着东西,也不知摔了什么,她压着声问:“梦迂台是什么地方,不是要从填灵渡进么,怎就去梦迂台了?”
华夙看着掌中白玉:“梦迂台在填灵渡前,进填灵渡需经梦迂台。”
容离垂着眼,神色恍惚,“我还是想和你一起进城,但又怕连累你,你说,我该不该跟?”
华夙好笑地看她,“这珠子都已借来了,你现下反倒犹犹豫豫的,在开我玩笑呢?”
“不是。”容离摇头,“我怕误事。”
华夙一嗤,“误不了事,如今慎渡没那群鱼妖相助,我杀他轻而易举。”
她微微顿下,继而又道:“况且,我也想你在我身边,当年我取幽冥尊性命时,独自淌过了血河,坐上了垒骨座,但心里始终是空的,他们都在血河对岸朝着垒骨座叩首,不近我一步。”
容离细细一想便觉寂寥,那垒骨座比山高,在上边能将里外环楼俱揽于目下,却无人近她身。
“那我和你去,可惜了我只是个凡人,帮不了你什么。”
华夙皱起眉头。
容离一愣,嘴角一扬,“你皱什么眉头,我只是嫌自己帮不上你,又不是想去当那无心无情的神仙。”
华夙五指一攥,将白玉珠捏紧,侧头睨了过去,朱红的唇张张合合,终是问出了声,“做了神仙,便能长生不老,你当真不想?”
“做鬼亦能不老,你又不是不知道。”容离瞪着眼看她,再这么下去,这鬼非得又说她不为自己做打算了。
索性华夙没有再说这事,下颌微微一抬,“躺着去。”
容离知晓是要用这白玉珠,忙不迭转身,“我去同丫头们说两句。”
华夙颔首,站在屋里等她。
容离出了屋,冲着忙上忙下的三个丫头招了招手。
小芙忙不迭走近,弯着眼问:“姑娘怎么了?”
空青和白柳擦了手也匆匆走来,两人俱在困惑着。
容离轻声道:“我又有些事要去做,这段时日,你们将自己照看好,想去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管顾我,我在屋里躺上一阵,莫要敲门,若是屋里毫无动静,你们进了屋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必慌张。”
小芙瞪直了眼,“姑娘,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和那位大人是要做什么,这人哪能躺着不吃饭呢,躺着不动怎么成!”
“你们吃就是,饿不着我,我去了边隅又好端端带着你们回了祁安,难道还能骗你们不成?”容离轻声。
空青直皱眉头,“奴婢也不走。”
白柳连忙也道:“那奴婢自然也不走,姑娘可莫要抛下奴婢。”
容离嘴角一翘,“若是你们无意进屋看见了什么,无须惊诧,我定无大碍。”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却还是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进了屋,俱是不解。
回屋后,容离往床上一躺,看着华夙展开五指,瞪着眼问:“这白玉珠当真干净么?”
“里里外外都干净,比刚从海里捞出来还干净。”华夙捧着珠子往床边走。
容离两眼一闭,张开嘴等着华夙把珠子放她嘴里,只要她看不见,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华夙竟用手指拨了她的唇,将她的舌搅弄着。
容离本想睁眼,忽觉眼皮子上落了一道阴影,什么东西覆了过来。
华夙亲了上来,将她的气息亲得乱套,“闭眼做什么,不看我了?”
容离双目蒙了水色,被亲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被折腾着泛起粉来,含糊道:“这回不是因我激你,休想怪我。”
华夙亲着她道:“我怪自己总成了吧,作甚这么委屈。”
容离眼一瞪,只觉一物什被送进她口中。
小巧圆滑,是那颗白玉珠子。
华夙撑着她的肩直起身,轻声道:“含着就成,可得含好了,这珠子不小,若是置在舌下,怕是舌头得酸。”
容离闭起眼,猛觉头晕,蒙头转向,顿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似魂魄出窍,周身还轻盈盈的。
她仍是闭着眼,故而什么也看不见,也好像漂浮在海上被大浪冲着,一时迷失了方向。
忽然间,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穿过了她的躯壳,将她的魂魄往外拽。
她猛地睁眼,陡然坐起身,睁眼的一瞬,哪还觉得头晕。
只见华夙正握着她的手腕,好整以暇地看她。
容离愣愣地坐着,回头时看见自己的躯壳正在床上躺着,她就这么坐在自己的身子上,伸手时,五指从躯壳上穿了过去。
好似身如轻缕,不为所拘,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无用呼吸。
“我这是出窍了?”她讷讷问。
华夙颔首,揶揄道:“到时你躺回去,我再将这珠子取出来,你就活了。”
容离瞪她,“你先前说我体弱易被夺舍,现下是不是更容易被夺舍了。”
华夙气定神闲,“有我神识在此,你怕什么。”
容离颔首,总觉得就算这躯壳被夺舍,害得她回不了魂,她也不会太过生气,只是这身子是她的,若是被别个用了,到底……不大好。
华夙又道:“可得跟紧我,别被恶鬼当作鬼魂吃了。”
容离攥住她的衣角,站到了地上来回打量自己,她那身子本就瘦弱,现下更是轻得不得了,好像一股风就能把她吹散了。
成了鬼竟是如此。
本以为会被吓得不轻,不想竟是这样,出魂似乎也不是什么骇人的事。
容离垂眼看着自己的魂,许是因为体弱,她这魂比寻常人的单薄不少。
华夙推着她往外走,近乎要撞上墙时,她两眼一闭,不料就这么穿了过去。
容离讪讪睁眼,只见那三个丫头在收拾锅碗瓢盆,竟连这些都带回来了。
三个丫头看不见她和华夙,正小声说着话。
小芙:“那鬼该不会要把姑娘骗去杀了。”
空青伸手去捂她的嘴:“那是只好女鬼,这话以后万不要说了,那鬼会生气,姑娘也会生气。”
小芙瞪着眼,唔唔道:“你的手好脏!”
容离轻声一笑,回头见华夙并未生气,这才道:“我想去容府看看,待回来再去也成,莫要耽误事。”
华夙:“想去便去,时辰还早。”
容离穿墙出了院子,穿过大街小巷,轻易找到了容府。
容府大门未打封条,门庭冷清,门前是扫过的,也不知是谁扫的。
容离仰头看了那牌匾一眼,上一回这么看这牌匾时,她还住在里边,现下已截然不同。
她穿了进去,只见亭台里的白骨已被收走了,又循着路到了兰院,兰院里空空如也,容长亭和姒昭已不知所踪,再看屋里,蒙芫的尸骨也不见了。
“如何?”华夙淡声问。
容离微微摇头,并未说话,转身去董安安那院子看了一眼,竟见屋里亮着灯,一个人影映在窗上。她穿进屋里,认出了那面黄肌瘦的董安安。
董安安果真没有走,她原先气色便不好,如今越发难看了,她正对灯穿针,静静刺绣。
“无甚好看的,走么。”华夙问。
容离颔首,鬼使神差地去容长亭那院子也看了一眼,嗅到了点儿淡薄的香火味。
香火味是从老管家那侧屋里飘出来的,他在屋中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呢喃:“大姑娘走了,四少爷倒是回来了,老仆将这些事啊都说给四少爷听了,四少爷不哭不闹,倒是比以前懂事了许多。老仆本想让少爷把库里余下的钱都拿去,谁知少爷只拿了些零头,说要白手起家,不想多受容家的惠。”
“少爷未行镖,和城南那姓徐的做香料去了,少爷旧时就擅品香,只是老爷你不准,他便越发不学无术,如今刚回来,似乎就做出了几味香方,挣到了不少钱。少爷现下与那群纨绔也不再见面,老仆生怕少爷走岔了路,念了他几句,少爷虚心听从,还令老仆尽管放心。”
容离听了一阵,知晓容齐平安到了祁安,这才转身:“走吧,莫要耽搁了。”
华夙一哂:“心安了?”
“安了。”容离轻声。
华夙招来鬼气,鬼气裹来,黑雾再散开时,已不是在城郊那神识所化的宅子里。
周遭阴沉沉的,天上一片混沌,四处鬼火跃动,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白骨鸮咕咕叫唤着,有一声没一声。
容离一个抬眼,便瞧见远处有个亭台,说是亭台,实际更像是个祭台,其上虽有八角飞檐,但下方却是一个深坑,坑中全是白骨。她不敢随意打量,忙跟上华夙的步子,低着声问:“这是梦迂台?”
可孤岑口中的鬼兵呢,这梦迂台附近空旷寂寥,除了白骨和鬼火,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华夙颔首,“看见梦迂台上的白骨了么,旧时苍冥城刚成,有鬼祟骗来凡人,说是在此处将自己祭了,便能长生,凡人将自己殉在此处,刚化鬼就被吃了,如此既能吃上人魂,沾上的业障也少。”
容离一愣,没想到里边的白骨竟是这么来的。
华夙淡声:“后来众鬼拜了垒骨座,受鬼王印管束,便不好再骗凡人。”
容离攥着她的袖子,暗暗朝四处望了一圈,“那些鬼兵呢。”
华夙抬手,衣袂倏然一掀,轻易化去了众鬼匿形的术法,收手之际,黑压压一片鬼兵静立在远处。
鬼兵身穿甲胄,整整齐齐地站立着,面上亦戴着铁甲面具,看着像是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鬼。
孤岑站在一众鬼兵前,冲着华夙拱手道:“大人。”
话音方落,鬼兵齐齐将手中长戟往地上一震,就连响声也是整齐划一,锵的一声,响彻八方。
数不胜数的鬼兵将梦迂台前填满了,和她在边隅所见的敷余人和东洲兵一样多,更加肃穆,如浓浓黑云沉入地底,又像是蛰伏的狂浪。
容离气息微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华夙抬手揽上容离的腰,垂眼看她:“怕不怕?”
容离摇头,莫名觉得自己像是旧时祸乱朝纲的妖妃,就连出兵也要跟着。
华夙神色平静,朝孤岑看去,问道:“城中可有变化?”
孤岑拱手:“仍不见慎渡。”
华夙冷冷一嗤,“无妨,我去化开纵邪鬼阵,得我指令便速速跟上。”
孤岑扬声答应。
容离魂灵单薄,被勒着腰往水声传来处飘,这一掠便掠过了梦迂台的亭尖,比飞絮还要自在。
先前华夙虽也带她飞过,但那时是凡人身,脚下一空,整个人好似沉上了几分,且双眼还被捂着,哪能看得清东西。
现下她垂视着底下的鬼火,眼前又如蒙白雾,似陷入了混沌之中。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问:“你为何修仙?”
她唇一动,听见自家答:“为无人欺我,无人能弃我,无人令我不悦,无人能将我左右。”
那人的声音听着苍老,竟悦然一笑,“黄毛小儿,你以为成了仙便不受俗世约束了,便能安然无忧了?”
她听见自己这般回答,“你又未当过神仙,怎知不是这般?”
“那你便试试。”那人道。
因着一身根骨奇佳,是修炼的好苗子,又心无旁骛,她很快踏入了仙途。
成了仙后,似乎真的与她所想不同,天上有天,天有天道,她连天门都进不得,下了洞溟潭时又是孤身一人。
如此一想,好似与修炼时无甚不同,修炼时她孑然一身,后来仍是孑然一身,仍会有人欺她,有人弃她,有人能令她不悦。凡人有多少劣根,妖鬼便也有多少劣根,就连天宫里的神仙也并非十全十美。
凡人想当神仙,她成了仙却只觉得迷惘,还不如……
“填灵渡。”华夙陡然开口。
容离猛地回神,只见身下是湍急的流水,四处漆黑,连那水也像是流淌的墨。
她侧头看向华夙白玉一样的脸,心道,还不如做凡人和做鬼来得好,她此世当回凡人,才觉得一颗心像是活了过来。
就算是此时魂已出窍,再觉察不到心跳,也有种心如擂鼓的……欣忭。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