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两个月前，又到了定海水军负责运送闽南贡米的时节。
这个时节被蓝宝生他们称为陆法蒙寻找替死鬼的黑暗之夜——前三年陆续有陆法蒙不喜欢的军营部将和兵卒被挑选去负责运粮船护送任务。但这些人没有活着回来的。
这些人全都尸沉大海，死于海难。
蓝宝生从小在水军中长大，对海上的气候变化了如指掌。那些日子，风平浪静，海难不可能发生，就算发生了，凭着那些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水性训练，也绝不能没有一人生还。而且巧不巧，被挑选去的都与陆法蒙有些“私仇”。
这些“私仇”无非是节假日不给陆法蒙送礼，在陆法蒙抢夺各家年轻姑娘的时候，悄悄让那一家人连夜逃走，甚至有一些只是跪得慢了一点，就被陆法蒙视作眼中钉。
蓝宝生这样在水军中拥有声望的，在陆法蒙被调进来之后，就不知道被敲打了多少次。万幸一直有如师如父的梁雄韬在帮衬他。梁雄韬在定海水军当了半辈子的一营部将，五年前本应该提拔成副指挥使的，但因为那场与北燕国的沉海之战……一切都变了。
先是开明勤俭的原定海水军指挥使死在了沉海之战，随后是姬司腾被调来当了指挥使，再是长公主把陆法蒙调过来当副指挥使，让陆法蒙与姬司腾争夺定海水军的军权。
陆法蒙资质平庸，对水军操练更是一窍不通，他必须依仗梁雄韬给他撑场面，才能在与姬司腾的水军日常竞技中留点颜面。正是因为梁雄韬的力保，蓝宝生才能升迁为一营部将，没被陆法蒙设计除掉。
两个月前，陆法蒙就在挑选新的“替死鬼”了，这次他选中了蓝宝生，并让蓝宝生带着一营的两百兄弟去给闵州的大港口搬运贡米。蓝宝生在接到这任务之后，就很想把陆法蒙直接宰了，宰掉之后再带着一营的兄弟们亡命天涯。但他被梁雄韬劝阻了。
梁雄韬表示：无论如何他都会保住他，保住一营的两百个水军好苗子。
蓝宝生不信陆法蒙，但信梁雄韬，就带了一营的人乘船南下，去了闵州。
他们按照梁雄韬的吩咐，把二十万石的闽南贡米偷偷运去了一个叫做太乙镇的地方，再做了差不多麻袋数量的沙子，混在剩下的十万石的闽南贡米中。
陆法蒙派来的亲信根本没有仔细检查，直接叫他们把东西搬到运粮船上。
两百艘运粮船平安顺遂地抵达了定海县南边的一个小渔村，明明只需要半天就可以到达定海县了，但陆法蒙派来的人硬是让这两百艘运粮船在小渔村靠了岸。
那些贡米都被搬进了小渔村，装着石头、沙子的麻袋被装上了运粮船。
蓝宝生担心陆法蒙晚上来小渔村检验贡米的时候，二十万石贡米消失的事情会暴露，就匆忙去找了梁雄韬。梁雄韬将一张五万两的银票交给他，说是卖粮的钱，并让他在陆法蒙来小渔村之前，带着一营所有人逃走。他还给了蓝宝生一封信，让蓝宝生交给在定海县中对一切都不知情的女儿梁钰。
蓝宝生本想把梁雄韬一起带走的，但梁雄韬说如果他走了，就没人拖延陆法蒙了，他必须给蓝宝生他们制造成功逃跑的时间。蓝宝生拿了银票和信，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真就成了他和梁雄韬的永别。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容千玉有几个疑惑。
“那五万两呢？”
蓝宝生说得口干舌燥正在喝茶，听到这句话，立刻被呛了一口。
咳咳咳……富可敌国的长公主怎么尽关心钱了？！
容千玉白了他一眼：在小渔村初见的时候，他可是一穷二白，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如果他真拿到了五万两，怎么会那么穷？
钱可太重要了，没有钱，什么也干不了。
没看到她算了一天的账么？想要定海县、定海水军变好，每一样都得花钱！
蓝宝生稳住了咳嗽后，凝声道：“那五万两的银票，是私票。”
容千玉愣了愣：啥玩意？
雅舍的木门被推开，一身青衫的俊逸公子缓缓走了进来，他看向长公主：“所谓私票就是只能去特定的几个钱庄才能兑换的银票。而殿下日常使用的银票，可以在东庆国内的任何钱庄兑换，因为银票上盖着的是皇家御制的官印，这种叫做公票。”
明易清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摊开，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容千玉瞧了瞧，这银票正反两面都盖了“皇家御制”四个字的印章，而且银票的纸张也是用很特殊的，难以伪造的纸张制作而成的。
蓝宝生点了点头：“老百姓、商人、官府寻常使用的都是公票，但这种私票也经常在暗地里流通，不过都是在距离临南城比较远的州县。末将也是第一次见到私票。”
容千玉有点懂了。
这种私票，大概是由各家诸侯或者大商贾做信用背书的，像是在公票（世界货币）下出现的各小国货币——私票自然被官家严令禁止，但偏远地区官府权利无法掌控的地方，就会出现由当地大豪强发行的私票。这些私票的存在，分夺了中央官府的一部分货币权和财政权，极大地不利于国家统一。
梁雄韬是把二十万石闽南贡米卖给了什么危险人物啊？这人是要分裂东庆国么？
容千玉朝蓝宝生挑了挑眉，那二十万石闽南贡米的亏空虽然大部分是由陆法蒙抄家得来的钱财填了，但中间也有她向纪魏云买的十艘船的两湖米呢！
这五万两得充公。
她不能做亏本买卖。
蓝宝生看懂了，他苦笑了几声，从胸口的一个小护身符中掏出了一个裁剪过的防水的油纸块，油纸解开后，里面是折叠成小方块的五万两银票。这些天他一直在观察长公主，看长公主是否真得值得信任。
正是因为长公主在定海水军、军奴、渔村、海寇等等问题上的正确妥善的处理，才让他完全相信了她，决定把闽南贡米和五万两银票的事情，尽数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