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
推开窗往外看去，殿外一片雪白。
纯白无垢的雪色。
被掠来东庆国的谢长秦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过这般大的雪了。
贴身小童给他穿好保暖挡风的大麾，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今日是除夕，长公主殿下真得会放公子出门么？”
谢长秦俊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愁绪。他勾起嘴角，自哂道：“殿下金口玉言，总不会与我一个病秧子说笑。”
在这个牢笼般的公主府，他的性命都在长公主的一念之间，更别说是他的自由。
既然长公主松了口，无论是陷阱还是试探，他都必须紧紧地抓在手中。
等畅通无阻地出了公主府，谢长秦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地松了一口气。
贴身小童也分外惊奇：“公子，他们真的没有阻拦！”
谢长秦苦笑：长公主禁锢人的本事可不单单是公主府内那近千个武功高强、戒备森严的守备隐卫，而是每年送来的那一碗汤药，只要身体中的毒素一天不清除干净，他就无法真正地走出公主府。
不仅是他，还包括沈欣欣、颜鸿、纪无音。
这些人看似惊才绝艳，举世无双，或足智多谋，或医毒双修，或豪商之能，都不过是长公主的掌中玩物。
见公子不自觉地又叹了一口气，贴身小童道：“公子，街上好热闹！”
除夕佳节，人流如织。
谢长秦是第一次瞧见东庆国人的除夕节，他北燕国也过节，但断然没有临南城集市这般热闹。集市中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物件，小摊贩们也叫嚷着许多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吃食。
路上所有人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鲜活劲儿。
“南乌渠开通后，好多两湖、北疆的特产都能通过漕船运过来，城里的粮价、肉价都降了不少！”
“何止两湖和北疆，通过吴江上的漕船，上苏的锦缎布麻也源源不断地运过来，趁着布价便宜，我就多屯了一些，过新年的时候好给家里人每人都添一件新衣！”
“日子越过越好啦！我还听说城东那边还要建一座专门的夫子学堂，挑了好多会读书写字的，要统一培训好，送去各州县学堂呢！”
“那是吃官家公粮的好差事！听说学堂急缺女夫子，可恨我当初见识短浅，早知道就让我丫头早早地识字开蒙了！”
“不晚的，现在开始学也不晚。蒙学才推行到几个州县，以后要推行到全国二十四个州，女夫子会一直缺的！”
“听说长公主年后还要开办各种工坊，到处都缺人！到处都有活干！”
普通老百姓所想所求的不过就是吃饱穿暖，有钱赚，有房子住，日子安稳。
谁当权，谁做皇帝，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听到这些百姓的议论，贴身小童压低声音道：“公子，没想到长公主还挺厉害的。”
“嘉盛那边已经打起来了，但临南城这边却依旧风平浪静，毫无影响。”
谢长秦点了点头，最新密报传来：镇北侯的二公子姬鹰合不满镇北侯偏心小世子姬世泽，分兵自立，自封为王。而长公主派去的三万平息军（包括一万的禁军）一边释放军奴，推行《东庆军策新政十则》，一边准备劝降围困镇北侯府的那支军奴组成的起义军。
因只是劝降，而不是清缴，被镇北侯忌惮。
几方势力混战焦灼，就连他，也趁机派出死士，准备把水搅得更浑。
大量嘉盛百姓外逃，兵祸之乱已起。
原以为长公主会大量征兵，借机讨伐嘉盛姬家，好彻底把姬家铲除，但现在瞧着长公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模样，令他完全猜不透。
“公子，是长公主！”
谢长秦顺着贴身小童的手指看过去，就看到集市对面的茶馆二楼中，穿着白色狐狸毛的黑锦缎裘衣，手里抱着个鎏金小暖炉，正和两个女子一起悠闲地坐在阁间中，听着茶馆一楼热闹的说书声。
那两个女子，一人不过十六七岁，长得高挑娇艳，双眼灵活，笑声纯真。
另一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淡雅文袍，长发由墨钗别在头顶，素面温雅，彬彬玉华，远远瞧着，还以为是个少年郎。
他这边抬头看到人，那茶馆上负责守备的黑衣隐卫就同时瞧见了他。
黑衣抱剑的少年隐卫低头在长公主耳边说了几句。
长公主微微蹙眉，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
谢长秦双手笼在宽袖中，遥遥地朝她行礼。
长公主略微点头，并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又回头听说书的去了。
贴身小童很是惊奇：“长公主她……”
长公主以前每次见到他家公子，都恨不得将五年前沉海之战的怒气撒在他家公子的身上。
如今瞧见他外出，竟然反应得如此平淡。
谢长秦也有些意外，他想起自己在长公主诞辰时、革新军政时送去的那些冷月香。原以为会激怒长公主，让长公主疯狂杀人，招惹众怒，没想到……
这一年，长公主依旧疯得厉害。
她灭周氏满门，放火烧街。
她推动进士改革，力推东庆第一位女探花。
她整顿吴江堤坝，开建乌目工商重镇。
她还烧掉了一整个村落，灭掉了定海清盗营整整两千人。
她重开武举，释放军奴，要大刀阔斧地变革东庆国庞大冗杂的各路大军！
她比以前更疯了。
以前长公主的疯，是为了滔天权势和重兵在握，施予所有人无边无际的恐惧，让他们胆寒，让他们臣服。
现在长公主的疯，甚至连自己积攒多年的霸权和安稳都当做赌注投了进去。
革新旧制，推行新政。
每一条新政的推行，都会遭到世家大族、功勋众臣、昔日旧部的阻挠和反扑。稍加不当，就会引火上身，被世家大族、功勋众臣、昔日旧部联起手来斩杀掉。
谢长秦凝凝地盯着茶馆二楼的那个尊贵女子，她真的一点都不怕么？
就算身为皇室血脉嫡长子的他，想要登上北燕皇位，也必须恭恭敬敬地接过世家豪族递过来的帮扶，与他们联姻，借他们权势，为他们从万千穷苦百姓身上谋求更多的好处。
谢长秦袖中手指慢慢握紧：
与世家大族争利，为万千百姓谋利的圣明之主——绝不该是她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