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卓接到的电话是倪润峰直接打过来的。
涉及到的事情正是前几天才打过交道的三星，而且，也是三星电子，属于它的液晶面板业务部门。 “三星电子的社长李基泰？”“他去了国内？”
方卓又听了一会，听到更熟悉的人名，这李基泰作为三星电子的总裁亲赴国内，他是从旧金山马不停蹄的飞回去做事啊。 电话另一边的倪润峰听出方总的语气异样，询问情况。 方卓简单把自己这边的事情介绍了一番。 末了，他不太确定的说道：“三星急吼吼的要去撬项目，应该不至于和我有关吧。”
虽说都是由李基泰来处理关键情况，但不能因为三星电子在安卓上受挫才去华夏报复，肯定是早有预备。 倪润峰听了方总这么一茬，立即把事情敲定：“肯定和你有关！你在美国把三星的事搅合了，人家来国内把你的事给搅合搅合，太合理了！”
方卓纠正道：“不是我的事，是你们电视厂商的事，你们几家纠合在一起，怎么就能把联合京东方共建生产线的消息给泄露出去呢？”
“八字还没一撇，人家三星电子的总裁就带着团队杀到你们选定的城市，真离谱！”
“不过，这三星的决断也够快，愣是直接要把生产线建在天津。”
“这地方上也真是，明摆着是冲着产业链上游来的，现在居然摇摆不定。”
倪润峰有些苦涩的说道：“方总，还有个信息没说到，三星来国内要建的是6代线。”
方卓一怔，这还真是个关键信息。 不同于京东方在京城和这次联合电视厂家所建设的5代线，6代线就是如今世界上绝对的主流水平，更先进的7代线目前只有2家。 这两家还都是合资在搞，一家是三星·索尼，另一家是LG·飞利浦。 6代线和5代线最大的不同便是，后者只能切割15-27英寸的面板。 前者最适合的切割尺寸是32英寸，一块母板可以切割成8片32英寸面板，也可以切割成4片65英寸面板。 这两代的技术水平还是存在较大差异的。 京东方先前是收购了韩国现代的TFT-LCD技术、团队、渠道，涉及的是2.5代线、3代线和3.5代线，然后，经过消化吸收和研发创新才能在京城自主建设第5代TFT-LCD生产线。 按照计划，这条生产线是今年的5月份正式量产。 也正是这条生产线，国内才算有了自主制造的液晶显示屏。 方卓已经去过几次京东方，知道它存在一个情况——可能面临量产即亏损的局面，所以，他对这次的牵头就是纯粹牵头，到底怎么合作、在哪建设、何时开展都没有半句建议和干涉。 最终，敲定的合作结果便是在天津建设一条5代线，由京东方、天津地方、电视厂商联合投资。 然而…… 三星要是愿意把更先进、更有市场的6代线放在天津…… 首先便是天津方面的动摇。 这两家的生产线差着一个世代呢。 而且，招商引资是最时髦的，GDP也是最重要的。 其次就得是电视厂商们的动摇，因为，三星既然出手就绝不仅仅是生产线这么一个炸弹——即便这个已经足够重磅，它手里还捏着厂商们所需要的面板成本。 上一次的“工厂失火”隐约彰显出一个国外的液晶面板联盟，三星在其中的作用不容忽视。 这种情况之下，三星洞悉了国内的厂商动向，它可打的牌就多了。 “天津怎么想先不管，你们几家怎么样？”
方卓心里的想法串了起来，询问好不容易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电视厂商。
倪润峰沉默了一会：“大家也有点犹豫。”方卓皱眉：“你犹豫吗？”
倪润峰立即说道：“我不犹豫。”
随即，他又补充一句：“长虹有点犹豫。”
方卓差点被逗笑了。 倪润峰继续说道：“可能，我怀疑存在一个可能，我们这里有人是主动或被动的谈了面板的采购，所以，一方面是生产线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当下的采购问题。”
方卓沉吟道：“三星要是双管齐下，确实很不好搞。”
三星要是把液晶面板的采购价一降，电视厂商的利润立即就增加了。 这都是实打实的钱。 是现在重要还是不确定的未来重要？ 联合京东方一起投资生产线就能成功吗？ 京东方能突破技术瓶颈吗？ 就算京东方突破了，市场竞争激烈的电视厂商到时还有没有气？说不定早被干趴下了。 未来是重要，但没了现在，更不要谈未来。 这些都是真正存在的疑虑。 倪润峰这次真的没有犹豫，但也真的遭到了长虹内部就现状所产生的质疑。 电话里一阵沉默。 倪润峰在想两个方向的意见。 方卓在琢磨这件突如其来的事。 片刻之后，方卓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三星这次的手笔很大啊。”
“是啊。”
倪润峰也有同感。
这不仅仅是一条生产线落户国内的事，更为关键的是，三星的这个动作是主动打破了国外主要TFT企业对国内的封锁。 在这之前，不说京东方的自主，国内的5代线是上广电和日本NFC合资的生产线，去年的10月份才刚刚投产。 现在仅仅过了不到半年时间，三星竟然要把6代线拿出来。 “老倪啊，这个事有点突然。”方卓捋了捋思绪，“6代线出乎意料，但也不要被三星的这个吓住，三星的目的在于瓦解国内的厂商联盟，继续维持生产链的上游地位。”
“它说要来天津投资，肯定得谈，时间拖一拖，没准见你们这个厂商联盟被瓦解了，最后谈个一年半载的又告吹。”
“这一点不得不防。”
方卓不惮以这个角度来考虑三星的主动打破封锁。 他继续说道：“老倪，我之前和你聊过，面板这个事得长远来看，它确实难，因为被卡住了脖子。”
“从我个人角度来说，不能因为人家稍微松了松脖子上的绳就立即放开自己割绳子的手。”
“纵使有各种理由，真这么干，人家会笑你的。”
“又想突破生产链上游的封锁，又想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怎么可能呢？”
“老倪，这是一场需要决心的竞争。”
倪润峰叹道：“方总，我说了，我没有犹豫啊。”
方卓认真的说道：“老倪，现在要的不仅仅你没有犹豫，是要你有决心，是要你有决心去压住长虹内部的犹豫。”
倪润峰沉默数秒：“不是决心的问题，是压不压得住的问题。”
“看，你没决心了。”
方卓指出对方展示出来的态度。
“方总，决心不能当饭吃，我不能在董事会上就说我有决心吧？这句话也不足以让我压住他们的意见啊。”倪润峰无奈的答道。
今时不同往日，长虹的境况虽说算是有所缓解，但倪润峰的威望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方卓想了想，问道：“老倪，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冰芯在落户庐州的事？”“说过。”
倪润峰答道。
“那我再说个细节。”方卓停顿几秒，组织了一下措辞，说起当初被省里领导拉着看路的情况。
如此一会。 方卓最后说道：“当时，我和领导说，按照庐州给的免税优惠，他任期里肯定是收不到一毛钱了，他就笑着跟我说，‘功成不必在我’，这样，冰芯最终才在庐州落地。”来自当事人的陈述相当有感染力。 倪润峰也颇受震动，思虑道：“方总，这次对于上游的面板，我应该是比你对我的想象要更看重一些，只是，长虹的情况让我没法打包票。”
方卓和蔼的给出建议：“这样，老倪，你可能没听懂我的意思，反正你这个年纪先前就被讨论退休，早退晚退都是退，你临退前再强行扶一把长虹的上游突破。”
“董事会怎么开？你就立下军令状，多久多久没成效就立即走人，到时间走人便是。”
“至于在你走了之后的执行，美菱还有个张学缤呢，他能继续咬着牙帮长虹走到黑。”
“可能你这长虹最后的生涯没那么好看，但功成不必在你嘛。”
倪润峰目瞪口呆。 他愣了一会，愕然的说道：“方总，我承认，我可能没你对我想象的那么看重……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年纪？我一把年纪最后落个这样的结局？你考不考虑我的承受能力？”
“正是考虑到你的年纪，我才认为抛掉一些无用的虚名是真正的为长虹好。”
方卓淡淡的说道，“当然，有的人能放下，有的人能放下，有的人能放下，都正常。”
倪润峰：“……” 年纪大了，耳背，方总说的好像是一句话。 “这是长虹内部的事，我是出于咱们的友谊给你点建议，也是你先说你很难压住内部意见的。”
方卓换了语气，“三星建生产线的事，你们先别投，我看看能不能帮忙联络联络。”
“是联络哪方面？”
倪润峰心里沉甸甸的。
“索尼的掌门人现在是我的好大哥，索尼和三星有个合资的7代线，这属于全球最先进的位置了。”方卓说道，“如果三星真的要建6代线，那我就拿这个情况去和索尼说和说和，看看能不能运作索尼的6代线技术，哪怕是一部分也行。”
“京东方对韩国现代的技术消化和突破都很快，如果能再吸收索尼的技术，未必不能很快就建6代线。”
“面板这个事，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规模成本，是看谁敢亏损，看谁敢反周期操作，LCD的技术难度不像芯片领域。”
“总之，三星的这次来势汹汹未必不能化解，你们先撑住，别对面还没怎么样，电视厂商联盟就如鸟兽散。”
倪润峰没想到方总居然能打索尼这方面的主意，而且，听语气似乎还有一定的把握。 他答应下来：“好，方总，放心吧，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的联盟现在还是牢不可破的，我给你打电话之前才一起开过会。”
方卓心里咯噔了一声，沉默两秒，说道：“嗯，你再给我发份邮件，国内各方面的消息都别漏，我等下再给京东方的王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通话就此结束。 方卓放下手机，思考了一番获知的情况。 就面板这个领域，他不太熟，当前所知的信息基本还是去京东方时被介绍以及后续出于兴趣的了解，但要说索尼，那还是有点信心的。 不，索尼外部董事不是对索尼有信心，而是对索尼掌门人有信心。 斯金格老爵士必然还是那个喜爱漂亮报表的董事长。 只要三星真敢拿出6代线作为筹码，索尼的相关技术就不是不能谈，毕竟，这是三星先动手。 还有一个不知能不能利用的点在于，等离子现在还没死呢。 方卓仔细斟酌了一会，把电话打给京东方的王东升。 另一边，人在天津的倪润峰放下手机，纠结了好一会的“功成不必在你”，然后才开始汇总自己得到的信息，亲自给方总写一封电子邮件。 可是，邮件还没写完，忽然又有一个最新的消息传来。 TCL要退出这次的投资，不再参与京东方在天津的建设计划。 倪润峰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屋漏偏逢连夜雨，立即打给了TCL的李东生，试图唤醒对方的抵抗意志。 “倪总，不是我要放弃生产链上游，我是考虑到如今的情况，可能相较于联合京东方投资建设生产线，我们TCL可以考虑自己来引进更先进的生产线。”
“毕竟，京东方现在只是5代线，我们电视的发展又很快。”
“三星的投产是有影响，但是，我们内部的讨论才是主要原因，抱歉，倪总。”
李东生的态度颇为坚决，他要退出联盟，转而考虑自家去做引进。 倪润峰既无法指摘李东生的做法，毕竟，两边还是竞争对手，人家的市场占有率更高，叙述的理由十分正当，又无法透露方总所说的内容。 方总要做的事还没开始呢，谁也说不准行不行，现在泄露消息反而可能增加干扰。 倪润峰只能写完邮件，又在最后详细的描述TCL李东生的决策。 当他把邮件发出去的时候，心里不无沉重的再次深刻意识到一件事。 竞争很险恶，情况很复杂，自己搞不定。 那只能……快去请易科方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