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灯光,火苗直上,没有一丝扭曲。
若在他处,在这样的灯火下,定是一个极其美好的夜晚,无论品茗,还是看书,甚至舞起手中的刀剑,都不会去破坏这个夜晚的静然氛围。
而当下,面对一副活生生的无头身躯,整个屋舍就像是一座坟墓,就算是摆上再多的肥鸡美酒,也会让人毫无食欲,且会阵阵作呕。
只因,这里不光只是死寂,整个空气中亦充斥着腐臭的血腥味。
江湖中人自然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在几个死人面前,痛饮上几杯酒水,甚至大吃大喝起来,都绝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血腥味也有很多种,但无论是那种,都不能比这屋舍中带着粪便蒸发后的气味的血腥味更让人难以忍受。
…
屋舍之外的更远处,密如紧鼓般的步履声齐齐传来。
来的就算不是大明朝的出海精锐,也一定是这占城中的最威猛的军队。
占城本就是王居屋宇所在,如果系销摩鳞在城中出现了危险,成千的守卫聚集而来,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是,与暮云烟持续纠缠的妇人头颅连顿都没有顿过一下,每一次飞冲反倒更加犀利。
喝声如雷,长矛震地,在一瞬间发出,又骤然停顿,虽仍阻不下飞颅的攻势,但不可否认的是,面对着成千守卫的到来,已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再生起惧怕了。
突然了,妇人头颅顿在半空,咧嘴狰狞间,已生出的黑瞳变成了血瞳,它没有朝列阵的守卫望去,而是侧偏着脸颊,钝视着后方的屋舍。
这屋舍,正是它的身躯所在的地方。
此刻,天岚紫霄剑已横在它的身躯之上,且在隔着衣裳滑动…
这有着明显呼吸起伏的身躯,就算手持天岚紫霄剑的殇沫,随时都可以向其猛刺,刺透整个身子,但他却根本没有这般打算。
在他面前的,与活人无异的身躯,实在让他无法下手,他也只不过是想用剑尖去感受一下这没了头颅的身子的虚实。
这比真人还要真实的躯体,确切地说,这本就是一个正常人的躯体。
然,每个人的动力源泉都来源于心脏,只要心脏还在跳动,血管里的鲜血就永远停不下的在循环,或者,心脏也是那妇人头颅的死穴。
…
夜无声,剑无声,矛无声,人更无声。
每个人都在紧紧凝视着那顿在半空中的飞颅,没有系销摩鳞的指令,成千的竖立长矛也绝不会改变半分姿态,事实上,只要他们一直不动,就这般威严地站着,便已是在给足所有人勇气。
死一般的寂静,却无法阻断一阵冷风的掠过。
夜,已是深夜,且还是最薄弱,最让人感到孤单寒意的深夜。
每到这个时候,黎明便也不会再远…
可恰恰是冷风吹过众人衣角、缕发的瞬间,那飞颅赫然间怒鸣,本就血红到了极点的眸子,竟又布满了层层黑丝。
黑丝如毛细血管一般在眼瞳上扩展分裂,仿佛一把锋利的小刀,正在划割着晶体,只是流出的血已不再是红色,而是浓黑浓黑的咒怨…
飞颅再次窜入屋舍之中,悬在殇沫与柳韵锦的头顶发出着更加痛彻心扉的嘶鸣。
天岚紫霄剑仍横在木榻之上的身躯上,且还是顶在了心脏的位置上。
飞颅没有发起冲杀,即便是下冲向殇沫,连一秒都不用了,它也没有这样去做。
天岚紫霄剑也没有撤回半分,本就不惧怕妇人飞颅的殇沫,也没理由撤回,更何况郑氏儒已紧抱着殇沫的双腿,他也退不了半步。
郑氏儒是何时进入屋舍的,已没人知道,但他却几乎是与飞颅一同再次出现在了屋舍中的。
一时间,屋舍之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甚至有趣了起来。
血淋淋的妇人头颅依旧可怕。
天岚紫霄剑也依旧所向披靡。
本就是一场飞颅与利剑的直接较量,但这一刻,无论哪一方所看重的关键点都不再彼此身上。
使得飞颅悬顶再次顿停在半空中的原因,是郑氏儒。
使得天岚紫霄剑钝停的,亦是郑氏儒。
在占城国王与系销摩鳞眼前,这头一件关乎于整个国家安危的怪异之事,到最后抉择点,竟是在一个凡人身上,且是生活在占城多年的一位普通百姓身上…
…
对峙永远是持久的。
变化着的除了神情外,更多的则是心。
殇沫眉宇间的皱纹又隆起了几分,当然有隆起便有深陷,仿佛正在将“过去”与“将来”清晰的阻隔开来一般。
过去,这妇人飞颅是与其身体紧紧连接着的,她善良、勤劳,亦只是位等待丈夫凯旋归来的小妇人。
将来,积怨已深,隐恨已久,头与身躯亦不再紧连,凡事恨到了极致,便已无法无头。
即使,殇沫很想知道,这妇人的飞颅为何只伤害幼童,莫非是想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失去最在乎之人后的痛楚吗?
占城已无战乱,安宁下也再无人奋战死去,面临着城中张张熟悉的容颜,亲如一家人的左邻右舍,它或许根本不忍伤害。
但,当年占城暴乱,封死通海大潭的人群中,一定少不了左邻右舍之人,他们是它平日里最亲近的,亦是它整夜里最记恨的。
孩童的记忆是短暂而模糊的,即使能认出它是谁的头颅,也一定说不清楚些什么,这或许就是它为何只伤害孩童的原因…
然,此时此刻,殇沫也已明确,通海大潭中的鳄鱼杀人之事,是绝对与它无关的…
…
过了良久,殇沫的态度已极沉静,一种在掌握绝对优势与必胜信念时,才能展露出的沉静。
屋舍中,无论是郑氏儒,还是那悬空的飞颅,其生死,都只在他一念之间,更在他挥剑的一瞬间。
他不舍得永远是不想再多平添一条性命,而会飞的妇人头颅比他更不想再有其他杀戮。
那飞颅已在流泪,流着与人一样的眼泪。
当然,它的眼瞳也终于变成了常人的眼瞳,明亮且令人动容。
它深情地凝视着郑氏儒,这个它唯一怕失去,且最想保护的人,亦是它唯有的亲人。
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间,它开始展露微笑,慈爱且亲切的微笑…
“比利茶茶磬,易鲁咦。”
它一语后,还没等露出惊容的殇沫恢复过神来,郑氏儒便松开了怀抱在殇沫腿肚间的双臂,哽咽嘶吼,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扑向那飞颅下的身躯之上。
猛然间,那在半空的妇人飞颅竟在一刹那滑冲向自己的身躯,狠狠撞击在身体心脏的部分,只听哄的一声,郑氏儒被震飞在一丈开外…
等他再次定神望向其生母的身躯时,熊熊烈火早已覆满了全身,“滋滋”作响的烧灼声,绞钝着他的心头,如狮吼一般的唤喝声已倾覆住了所有哽咽,只剩下那撕心裂肺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