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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太湖水阁 (十一)(1 / 1)

这世上有很多种意外,无论哪种意外到了最后,都会成为理所当然,无一例外。

只因,很多意外中充满着刻意,亦有很多意外过后,很快便就填补了之前所有的疑惑。

——水清嵐,并不是一场意外。

虽然,殇沫这样想,却也只是一叹一念...

对于一个直接奔着他手中剑谱而来的人,他也绝不会将水清嵐当成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然,现下的他也只能拧一拧湿漉漉的衣衫,撩拨几下还在滴着水珠的头发,跃出舟筏,腾身在月色下,踏着粼粼湖水而去...

——他知道,他会再次遇到水清嵐的,无论何时何地,有些人只要能出现一次,便就能出现第二次...

...

柔柔的水波,凉凉的微风,在这清冷无边的天际中,月已更高。

无任何遮挡的星辰,本该更加明亮,却有着道不明的凄寒,望不到头的距离。

如画的八宝玲珑船,静停在湖中,无灯火,却立影。

影,阴沉;船,萧素。

就好似无人问津了千百年,无人踪,更无声。

然,在几个时辰前,这艘八宝玲珑船上还十分热闹,时时传来着锤头钉钉子的声响与工匠们的唤喝声。

崭新的船板被钉上,破损的船板被换下,‘江月门’的门人也在来回搬运船板间,喊出着齐刷刷的口号。

而,这艘八宝玲珑船便是柳若锦曾待过的那艘,船上并没有被损坏的地方,但是,暮云烟还是下了令,要进行一番修整。

原因很简单,对于要在江河湖海之上过冬的‘江月门’门人而言,一艘巨大结实且无一点瑕疵的船,实在是太重要了。

至少,可以避免在寒冬的水中修补船身的概率,也可使得门人有足够的信心,越江跨海远航。

对于,为何要在寒冷的冬季远航,自然也是有着从‘江月门’建立以来,至今都在完成的使命在的。

‘独钓寒江雪’,或许是一句充满意境的诗句,但在‘江月门’门人眼中,这句诗却是写实的景象。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两句诗,正是他们要守护之人的真实写照。

渔民,是不会因为寒冬而放弃捕鱼的,他们不但会捕鱼,还会前往更深更远的江域、海域中捕捞。

因为到了覆雪寒冬,鱼儿已不会在浅水域中活动。

靠着江河湖海生存的人们,却不得不靠着它们继续活下去...

...

现下,夜幕已深,静坦的湖面,蒙上了一层薄烟。

薄薄的雾,薄薄的尘,薄薄的月色照射在更加寂静的八宝玲珑船上。

可,绝美的却是影中月——船在湖上,月在湖中,船影斜垂,月映偏侧。

突然,一人影打破了这场宁静,这人影已踏破了湖面,船影、月影逐渐晃动、扭曲...

这人影绝不高大,其身姿却也呈现在了粼粼水波之上。

他跃上八宝玲珑船的那一刻,即刻展露出了些许慵懒与轻松,就好似猛然松了一口气,一口大大的心气...

或许,上了船后,他就无需再提心吊胆了,毕竟,‘江月门’的人早已在夜幕前离开,他已成了这艘船上的唯一生命。

他摘下了悬挂在船阁门窗上的一水葫芦,转身靠下,盘坐下来。

一个人,一只船,一明月,凉凉秋风,薄薄烟雾,坐靠船阁,拎曳着一葫芦。

他缓缓地饮下一口葫芦中的水,骤然间翘起了嘴角,他应是猜对了这葫芦中绝不是水,而是酒。

在这样的氛围下,他需要一壶酒,也恰好是一壶酒...

...

月已高悬,雾已渐散,壶中酒也已滴尽,没人知道他已坐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为何要来到这艘八宝玲珑船上。

他好似也忘了来此的目的,只是无睡意,渐觉冷。

寒冷,是每个人都能够清楚感受到的,这好似也印证了‘世间冷暖知多少’的句子。

他已紧缩,蜷起了双腿,虽然他只有一条臂膀,但还是绕在了膝盖上,抓紧了另一侧没有胳膊的衣袖上。

或许,他该回到船阁中了,在这样的秋夜,能够找到一处栖身地,一处带着暖意的遮挡处,已是大大的幸运。

可,就在他起身之时,便骤停了身子,他的脑海也从空白中觉醒,瞬间记起了为何要来此的原因来...

那是几天前,本在这艘八宝玲珑船上看守柳若锦的他,突然被一个绝艳的红衣女子吸引住了眸光。

连日的寂寥,能够遇到一个绝艳的女子,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整日守着的另一位绝艳的女子,他是绝碰不得的。

因为,这女子便是柳若锦,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存在,他也不想惹下麻烦,更不想送命。

新出现的这个绝艳女子,不但比柳若锦年轻,更比柳若锦水灵,就算她们二人都是绝世的倾城女子,上了年龄的也是永远比不过年轻的。

更何况,那位新出现的绝艳女子,还对着他展露了笑颜,而,展露笑颜的过程,也甚是美妙。

那是在过了午时的秋色下,不冷不暖的微风中,一袭红衣从湖面上掠过,回眸间恰好与他相视,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淡淡的、柔柔的对着他笑了起来...

这笑很长,长到红衣女子消失在湖面前,都在笑。

这笑很暖,暖到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能绽开了花,再也无法忘怀。

于是,他追了上去,他自认他的轻功还算可以,不但可以,且在这江湖上他着实也是一位高手。

但,他却跟丢了,落在岸边的他,已找不到红衣女子的身影,他的内心也莫名的沮丧起来——沉沉的,心如死灰的沮丧,就好似一个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块糖,可这块糖又莫名其妙的丢了...

且是在他手上,丢了...

他接到的指令,是看守好柳若锦,这也使他注定不能在岸边多做停留。

然,就在他刚要转身,想要重回八宝玲珑船上时,那位红衣女子竟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还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在转回身子间,眸中也逐渐闪动起了光亮,那是失而复得的光亮,亦是重新接触到暖意的光亮。

薄薄的暖意,薄薄的心跳,薄薄的羞涩,薄薄的傻笑。

“应萧索?”那女子喊出了他的名字,也逐渐将他心中所有薄薄的好感打破,“你是应萧索吗?”

这世上,能够轻易呼唤出他名讳之人,本就不多,他不但久久未在江湖中走动,且在他从多年羁押的地牢中走出后,亦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如果有,也是他手中‘灭影刀’的功劳,所谓的‘独臂刀客’,他也很清楚,江湖人畏惧的是他手中的刀,并不是他这个江湖客。

可,即便如此,他也算是一位前辈,无关人品,无关恩怨的前辈。

在面对一个直呼他名讳的小姑娘面前,他难免有些不自在,这不自在却不是想要涌发暴脾气,而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失颜面,毫无威风。

他并不想责怪这位小姑娘,因为他已不自觉的点头,回应了她的呼唤。

也因为,这世间难得有这么可爱、绝艳的小姑娘。

“门主让你配合我,前去迎接‘天翱门’门主郭明轩,”红衣女子顿了顿,接着“哦”道:“你不用出面的,我独自在湖面上拦截郭明轩就好,你呢,偷偷地潜入他们所在的船上,伺机劫走郭明轩的女儿便好。”

他闻言,有些迟疑,这迟疑并不是他听不懂女子的言语,而是有很多不解之处。

一个年过半百,拥有着老江湖资历的他,也曾耀武扬威过。

昔年,谁又敢不知他‘灭影门’首席大弟子应萧索的大名呢?

所以,他的江湖经历告诉他,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至少,他面前的这位红衣女子是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独自去挑战郭明轩的。

但,红衣女子显然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在说完话后,便就极快地离开了。

这更像是在传达命令,至于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疑问,也就根本不重要。

他默然了片刻,终是再次转身,以轻功回到了柳若锦所在的八宝玲珑船上...

随后,也便上演了他劫持柳韵锦未遂,又被郭明轩击飞出船阁的情景了...

...

而现下,他好似又听到了那位向他传达故遗名命令的红衣女子的声音。

不在别处,就在他身靠的船室内,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他的头脑也惊奇的清醒了起来。

——他之所以回到这艘八宝玲珑船上,本就是为了碰碰运气,因为他是在这艘船上见到的那红衣女子,那么,在劫持柳韵锦的任务失败后,那红衣女子也是极有可能再次出现在这艘船上的。

——除了碰碰运气外,他还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可若说他被戏弄了,又着实有些牵强,因为那日他亲眼看到红衣女子驾船直迎郭明轩而去,他虽不清楚郭明轩又是出于何种原由而折返回去的,但红衣女子好似也没有什么欺骗、戏弄他的成分。

这可能便是聪明女子的高明之处,让人感觉到了不舒服、被戏弄,却又如何找都找不出证据来。

辗转几日,他都藏匿在附近的林子中,直到摸透了‘江月门’门人的来往规律,今夜他才敢再次登上这艘八宝玲珑船。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他今夜登船,便就刚好能再次遇到那位不知名的红衣女子?

他开始缓步向船室中移动,他也从听到的声响中,大概确定了红衣女子的位置。

八宝玲珑船本就是江河湖海上的巨大楼阁,在漆黑的夜中,其船室更显广阔。

广阔的并不是他的视野,而是一间挨着一间的船室,犹如客栈的客房般排列着。

而,他脚下的过道,却是一条每走三五步便就有一扇船窗的两人宽的道路。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又不是完全的漆黑,在长长的过道中行走的他,仿佛逐渐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那是昏昏的、淡淡的,呈现着灰黄色的曙光。

这曙光还在不断放大,直到他脚下的过道突然需要直角转弯时,他才赫然发现,在这艘船的深处,竟有一船室中闪动着烛火。

在他的印象中,这间船室没有窗,可以说是最深处完全密闭的储物间,也就是说,只要人不走进来,是绝不会发现这里的烛火的。

他的脚步也开始放慢,很慢很慢,慢得就连他的身子也随之躬下。

可,他好似还是不满足这个状态,于是他停滞了下来,索性将自己的鞋袜也脱了下来,又开始小心翼翼的赤脚行走起来。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好似身体的本能反应,也或许是他的江湖资历在默认着他这样去做。

突然,那间闪动着烛火的船室内,再次发出了他熟悉的声音,他确定他想要见到的红衣女子就在里面,他迫不及待的趴看门缝,竟看到了他绝想不到的景象...

——他的师父故遗名,竟然正在亲吻着他急迫想要见到的红衣女子的脖颈...

他从未见过他的师父对哪位女子产生过兴趣,就算是昔日的尘萦,那个‘灭影门’中最神秘、最冷艳的女子,也尚不能靠近他的师父一步。

面对此情此景,他不但越发好奇着眼前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份,且还在内心中生出了一份慌乱与急躁来。

那红衣女子也在他的这份慌乱与急躁中,再次发出着连连沉吟...

这沉吟声很低很柔,却也带着些许痛苦。

奇怪的是,应萧索并没有看出船室内的那红衣女子在因何而痛苦着...

他的师父故遗名虽然在亲吻着那红衣女子的脖颈,却没有丝毫挪动其嘴巴的位置,更好似在吸允着什么...

更何况,两人也都衣衫完整,也没有什么赤裸的行为。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刻,船室中他的师父竟突然直起了身子,他也在他师父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瞪圆了双眼,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的嘴已不禁张大,哪怕他再慢一点,就要失控叫出来,他一边捂嘴禁止着自己发出声响,也一边扭曲着身子和脸型。

——他的师父故遗名,竟满嘴是血的直起了身子,血还正在从嘴角流下着...

——他的师父并不是在亲吻那红衣女子,而是在吸那红衣女子身上的鲜血...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这也是他绝想不到的一件事。

然,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竟又让他瘫软在了地上,三魂七魄都荡然无存...

...

他本以为看到他师父故遗名在吸允年轻女子的血液,已是件细思极恐的事情了。

却不曾想,真正令他极度恐惧的,居然是他师父在抬臂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液后,又上扬手掌至额头顶端时的举动...

...

他想逃,却逃不掉...

他的双腿,乃至全身皆已麻木,这种无力的感觉是真正的无力,就好似一只任人宰割的牛羊,亦好似一个等待死亡的病人...

他在爬...

一点一点的在地上拖动着身子...

他在流泪...

张着嘴,流着哈喇子,不顾泪水和鼻涕淌入口中...

他在抖动...

狰狞的脸上,眼珠子都似在抖动,脚趾头更像是触了电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昏昏的、淡淡的,呈现着灰黄色的曙光,虽在慢慢变淡,却又很漫长,就像他的一生那么漫长。

可即便是再漫长的一生,也总有过完的时候,可这“曙光”好似已笼罩在了他的心上,永远挥之不去,无处躲藏。

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往黑暗,向往漆黑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竟又突然出现了另一束光,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束光显然是更加明亮的。

明亮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湿了裤子...

这世上,应是很少人体会过被恐惧压迫到尿裤子的滋味的,此刻,他已淋淋尽致地体会到了。

因为,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人,一个提着一盏灯笼,好不掩饰脚步声的人...

他知道,只要这个人再靠近自己一步,他就要完全暴露在灯火下了...

他的师父故遗名也是不可能察觉不到脚步声的,就算是急促点的呼吸声,他的师父也是能够察觉到的。

他应是活不过今晚了,就算他已肝肠寸断般得用尽全力爬到了过道直角转折处,他也绝活不过今晚...

“你...你是谁?你...你是鬼吗?”提着灯笼的来人,已发现了他,一个在地上全是狰狞,毫无人样的他,“你...你在干什么...”

他停了下来,爬过转角处,紧挨着过道的边缘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头,看着这个向他发出着疑问的来人,这来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月门’门人...

这位‘江月门’门人应是来此巡夜的,而他却是来此寻死的...

无论是巡夜的,还是寻死的,今夜都是要死的,已绝无生还的可能...

索性,他闭上了双眼,缓缓地垂下,将脸颊紧贴在了地面上...

他本就是全身触地在爬动着,在这一刻能够有一个死亡前比较舒服点的姿势,已算是一种幸运。

至少,他知道他为何而死,且可以万般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而,那位提着灯笼来巡夜的‘江月门’门人,只能做一个永远不知死因的糊涂鬼了...

面对着一个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晓的人,他当然是幸运的...

...

灯笼已滚落在地,他身边的光却猛然黯淡了下来。

只听一声嘶哑地惨叫后,那位来巡夜的‘江月门’门人的尸身,已躺在了离他双脚三寸不到的距离处。

巡夜的‘江月门’门人是被一股强大的拉拽力,直接拽至过道直角的另一端的。

‘江月门’门人所提的灯笼,也顺着拉拽的惯力,滚落到了直角的另一端。

在这个期间,应萧索能够实实地感受到一双极度戾气的眸光从他身子上端扫过,亦能听到低沉且阴深的呼吸声。

就好似一头巨型猛兽在嗅着猎物,亦好似一只猛虎龇着嘴,伸出了那血红血红的舌头...

他只能屏住呼吸,紧捂住整张脸,祈祷着这一切快点过去...

哪怕是死,也直截了当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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