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空旷的地方,掠影就自己跑了起来,绕着马车来回溜达。容昭也没管它,但这家伙自己跑还不过瘾,忍不住还要去撩闲拉车的马,赶车的护卫驱赶它也不怕,还要催对方加快速度,仿佛想要来场比赛。
护卫正头疼,大白马终于被一粒车厢里飞出来的莲子给砸了头。
“掠影。”容昭冷冷喊了一声。
大概听出了其中饱含的警告意味,大白马终于老实,不再去干扰勤恳拉车的同类了。
不过它也是习惯了被容昭教训,依旧胆大包天,随着那颗莲子闻到车厢里的点心香味,又把一颗大头凑了过去,想讨点点心吃。
掠影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了。往常容昭不爱吃东西,它闻着味儿厚着脸皮去要,总能得偿所愿一饱口福。
但现在什么点心没事都是祝子翎的了。
掠影把大头凑到窗户边上,刚想往点心盘子里伸,就对上了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祝子翎的视线。
对方的眼神里,对美味佳肴的满满食欲还未褪去,这么一看过来,瞬间就让大白马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
脸皮厚得本来已经准备强抢的大白马眨眼间就退到了几丈之外,再不敢靠近,干脆远远地躲着马车走了。
“……掠影怎么了?”祝子翎猝不及防间对上一张虽然很俊但实在是有些大了的马脸,本来有些吓人,结果对方反倒像被火燎了尾巴似的,眨眼间又飞快地蹿跑了,弄得祝子翎来不及受惊就转为了迷惑,“它这是在干嘛?”
祝子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给大白马带来的心理阴影,容昭也不知道掠影对祝子翎还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见状微微蹙眉,对祝子翎说:“没事,掠影向来顽劣,可能又在自己闹腾什么吧。”
祝子翎探头望了一眼只敢再远远缀着他们的大白马,忍不住说:“掠影好像还是很怕我……”
可是他早就已经没有拿对方打火锅的想法了啊。
而且容昭带他共乘了几次过后,掠影也快习惯了给他当坐骑,基本没什么反应了。怎么刚才好像突然又应激了。
容昭身边关系近的人基本都对他态度很好,唯一跟他不怎么对头的就是之前的李明固。李明固已经算是被容昭解决了,但如果掠影是人的话,恐怕它就是剩下那唯一一个不对头的。
祝子翎以前并不在乎李明固这些无关人士的针对,倒是如今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喜欢容昭之后,反而有些在意容昭身边人的认同。这次想要跟容昭一起来见他那位母族仅剩的亲人,未尝没有这方面的部分因素。
因而如今发现掠影似乎又对他提升了戒备,祝子翎多少有点莫名的郁闷。
容昭哪里想得到这么弯弯绕绕的一层上,不如说他始终不认为祝子翎有什么可怕之处能吓到掠影,闻言失笑道:“翎儿难道觉得自己很可怕?”
“掠影连我都不怕,上了战场看到层层叠叠的刀枪利刃、断臂残肢还要人来疯。刚才多半就是它自己又想一出是一出了,定然不是翎儿的问题。”
“……”祝子翎也不好说自己曾经想过拿大白马打火锅,多半还被对方意识到了,又瞄了一眼马车后面白色的影子,没再纠结这个话题。
有机会他去找掠影谈下心好了。
带上毛团再给对方做个治疗异能保养,应该能让大白马化敌为友了吧……
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喜迎谈心的掠影一路没再撒欢,老老实实地跟到城南的院子里,看到容昭和祝子翎下了马车,自己先默默跑到马厩去喝水了。
祝子翎也无暇再去想掠影的问题,到了目的地之后,便忍不住好奇地四处看了看。
“她就住在这儿吗?”祝子翎大致看了几眼,感觉这小院虽然五脏俱全,但着实有些简陋,布置清理得也有些粗糙,不太像是有女子居住的样子。
容昭摇了摇头,说:“这里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真正的位置是附近的另一处宅子,有暗道可以通过来。若有事要见面,便是霜月找机会从暗道过来,在这里见。”
那位表妹的名字叫做齐霜月,祝子翎已经知道了。
听了容昭的解释他领悟地点点头,旋即迟疑了一下,又问:“那……王爷之前两天是住在这儿?还是另外那边?”
“在这边。”容昭顿了顿,看着祝子翎:“翎儿想要看看?”
祝子翎当即点头,容昭让手下去通知了齐霜月,便先带着祝子翎去了后院小楼二层的卧房里。
屋里不似外边那么简陋,但也只是普普通通。前厅的桌案上还放着笔墨纸砚,纸张尚还有些凌乱地散落着,看起来像是容昭离开后并未有人整理。
容昭见状怔了一怔,旋即脸色微变,不等祝子翎凑近去看,便率先大步走过去将那一堆摊开的纸卷归拢起来,放进了下面的抽屉里。
祝子翎只来得及扫到一眼纸上的笔迹,凌乱得难以辨认,他似乎从中分辨出了一个“羽”字,但不待细看,便已经被容昭给遮住了。
“王爷,这写的是什么?”祝子翎忍不住问,“不能看吗?”
“……”容昭若无其事地绷着脸,说道:“只是我上回随手写的一些推论,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整理,如今没什么价值。”
祝子翎也没想太多,闻言便又看向了下一处。
容昭当初没有想到祝子翎会去皇宫堵人,因而离开这里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有收拾,手下们也不能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随意进这间容昭用的卧房,于是凝固的烛台、凉透了的茶壶、柜子里临时的衣物等等东西都还原样地留在了房间里。祝子翎看着几乎就能大致想象出那几天容昭在这里住着的状态。
他忍不住伸手试了一下这里的床被,小声嘟囔道:“果然都没有王府里的舒服,王爷之前肯定没睡好吧?早点回王府多好……”
容昭沉默了一下,没能回答。
他确实没睡好,但跟床的关系实在不大,应该说完全是人的关系。当然如果提到人,那他就更应该回王府了……
好在祝子翎只是随口抱怨,没有继续拿这事数落容昭的意思,心疼了一下这里不怎么好的住宿条件,顺手打开了窗子。
“这屋子也应该让人每天整理的,就这样关了这么长时间,未免也太闷了。”
容昭:“主要是之前我也没在这里住过,这一间一直空着,本身也不用每天打扫。这次没有提前交代,他们就不敢擅自行动。”
“呆会儿我就按翎儿说的,让他们记得安排打扫。”
祝子翎闻言却是又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倒也不用了,反正王爷以后也不会再偷偷跑到这里来住了,对吧?”
祝子翎话中有话,容昭被他“恶狠狠”质问和求证的神情看得微微失笑,柔声附和道:“……嗯,翎儿说的对,没什么必要了。”
祝子翎满意地收回视线,推开窗户看向窗外,发现视线中出现了一匹熟悉的大白马。
“这里原来正好能看到院子,还有马厩……”祝子翎望着掠影低头喝水,结果被身上花里胡哨的装饰挡住眼睛,于是烦躁地甩头的动作,正想对容昭说可以让人把大白马身上的东西暂时取下来,就见角落里走出一个人,直接去到了掠影旁边。
那是一个打扮十分简练的女子,一头长发绑成简单的马尾,毫不拖泥带水,穿着也不是什么宽袍大袖,素青的颜色穿得清新而不寡淡,远远的看不清眉眼,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雨中挺立的新竹。
青衣女子走近了掠影,伸手似乎想要帮对方拿掉身上的累赘。虽然她的身形在女子中已经颇为高挑,但与格外高大的掠影一对比,仍旧显得相当娇小,让人感觉很容易受伤。恰巧掠影又是个总爱惹事的,对于陌生人相当不给面子,祝子翎见状不由有些替青衣女子担心起来。
然而在祝子翎惊讶的目光中,那匹让容昭手下许多人都感到头痛的大白马却是盯着青衣女子,似乎是观察了一会儿,接着不仅没有抗拒,反倒亲昵地把长长的脖颈伸过去,蹭了蹭对方。而且这个动作也做得十分有分寸,完全没有把有些瘦弱的女子挤得东倒西歪。
祝子翎看得不由地怔住了,疑问刚刚升起,接着便听见身旁容昭的声音:“霜月来了。”
“……那就是表妹?”祝子翎反应了一下,有些怔愣地看向那举止亲昵的一人一马。
容昭:“是。既然她到了,我们下去吧。”
祝子翎跟着容昭往外走去,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青衣女子正抚摸着白马的额头,似乎是在笑。
想到掠影刚刚还远远地躲着他,如今却这么亲近这位齐霜月,祝子翎心里不禁冒出了些古怪的感觉,忍不住问容昭:“王爷,掠影和表妹的关系似乎很好?”
掠影是容昭的坐骑,平素除了容昭可以说谁的话也不听。它这么亲近齐霜月,想来至少也是接触过很长时间吧?这么一想的话,容昭和齐霜月往年大概也有很长时间是呆在一起的?
容昭并不知道祝子翎延伸出去的想法,听到这个问题微微点头道:“是不错。我刚找到霜月的那段时间,没有好的地方安置她,只能先让她女扮男装呆在军营里给我当小厮,平常做的事就是照看掠影。”
“女子心思比较细腻,比起军营里那些马夫,掠影确实更喜欢她些,后来有一回掠影受伤也是她照看的,关系便越来越好了。”
“这样啊……”祝子翎解了惑,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时候王爷多大年纪?”
容昭想了想,“大概十六。”
容昭十六,那齐霜月就是十一二岁。以祝子翎现在的看法,这个年纪谈那些有的没的肯定小了点,但放在大启,其实也算不上小了。况且女扮男装什么的,简直是话本的经典情节。
祝子翎倒不是怀疑容昭跟齐霜月会有什么,只是因为实在在乎这个人,便在任何与对方有关的事情上,都容易不受控制地有点泛酸。酸的其实不是别的,而是见证对方那些过去岁月的不是他,和对方留下这段记忆的人不是他。
祝子翎之前没有想过这些,如今才发现自己原来相当贪心,贪心到甚至恨不得能占满容昭的所有过去和一切未来,让对方的所有经历都与自己有关。
祝子翎:“表妹在军营待了很久吗?”
“只有三个月左右,”容昭微微蹙眉,“女扮男装还是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当时因为战事实在没有经历,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战局稳定之后我就想办法另外找了地方安置她。两年之后送她回了京城。”
容昭的话语简单,但祝子翎听着却是一下子感觉到了其中的辛苦意味。才十六岁的容昭一面要应对激烈的战事,一面还要为齐家遗孤的安全操心费力、提心吊胆。一边是万千将士和边关百姓的生死攸关,一边是母族的冤情血债和仅剩血脉,无论是哪边的压力都足以让人喘不过气,十六岁的容昭却是就这么承担了一切,一路走到现在,提起时的语气轻描淡写。
祝子翎听得却没法不心疼。
容昭之前从没在他跟前说过什么过去的经历,祝子翎以往虽然知道他曾经过得十分糟糕,但因为现在已经好过了,加上他自己也不缺惨痛的经历,故而一直没有仔细深想过。直到这回听到这只言片语,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
“王爷……”
“嗯?”
容昭随口应声,突然被一具熟悉的少年躯体撞进了怀里,不由面色微讶地将人揽住,问:“翎儿怎么了?”
祝子翎把脸埋在他颈窝,闷声道:“王爷回去之后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好不好?”
“……”容昭闻言顿了顿,“怎么突然要听这个……”
“说嘛,我想知道。”
祝子翎抬起头,盯着容昭准备软磨硬泡。容昭沉默片刻,果然还是答应了。
祝子翎满意地又在他怀里蹭了蹭,抓着人的手还舍不得松开。却不料他俩耽搁了这一下,本打算前去迎的齐霜月已经自己先过来了。
“……表兄?”
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来,祝子翎闻声回神,这才跟容昭分开,转身看过去。
之前远远看的那一眼,只能看出这位气质清丽却并不柔弱,有种生机勃勃的坚韧挺拔,让人潜意识里便觉得不是那种姿容美艳的女子。但如今离得近了,祝子翎才发现,这位表妹的长相其实也相当漂亮,与容昭确实颇有些兄妹之间的相似之处。
容昭的长相是祝子翎见过最为俊美的,与他相像的齐霜月自然也是个大美人,好看中带了几分凌厉,不似容昭那般有威势,但也堪称光彩逼人。即便不施粉黛,一颦一笑之间也有些勾魂慑人的力量。
“霜月。”容昭冲她点了点头,又看向祝子翎,“这是……”
“是表嫂吧?”齐霜月不等容昭介绍,便先出了声。她看了祝子翎几眼,淡淡一笑:“原来表嫂是这样的。”
“……”祝子翎不怎么在乎称呼,但要是一直被人叫嫂子感觉还是有点别扭,向齐霜月打了个招呼:“表妹,不如,呃……你也叫我哥吧。”
齐霜月怔了怔,旋即有些为难:“可是表嫂看起来比我要小……”
祝子翎:“……”
好在容昭出声解释了:“翎儿大你几个月。”
齐霜月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以后就叫子翎哥了?”
虽然并不知道祝子翎会来,但齐霜月接受得很快,也没有什么反感的表现。祝子翎本来以为可能会出现齐霜月向容昭质疑他是否可信之类的事情呢,没想到对方居然完全没表现出什么疑问。
“表兄之前就说过,有机会就让我和子翎哥见面。”似乎看出了祝子翎的想法,齐霜月对他说道。“要不是我只能这么躲躲藏藏,我早就想见见子翎哥了。”
齐霜月并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既然容昭会带祝子翎过来,说明容昭足够相信祝子翎。而她相信容昭的判断能力,自然不会因此闹什么。
更何况虽然跟容昭的联系不算频繁,但她对祝子翎做出的事也有所耳闻,其实她早就很好奇这位了。
祝子翎闻言怔了怔,看了一眼容昭,倒是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
原来容昭早就向自己的亲人介绍过他了吗……
祝子翎心里顿时又像被糖水泡了似的,发甜发软。他冲齐霜月笑了笑:“我也是想见见你所以这次才非要让王爷带我一起来的。你和王爷长得挺像的,很好看。”
互相认识过之后,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闲话家常,容昭很快问起了正事:“霜月,你说有急事要我帮忙,是什么事?”
齐霜月收起了笑意,沉默片刻,说:“我想参加选秀。”
“什么?”容昭和祝子翎闻言都大吃一惊。
然而齐霜月并未因此改变神色,反而语气越发坚定道:“我知道表兄可以帮我安排合适的身份。”她毫不避忌地看向容昭:“我已经决定好了。”
容昭眉头紧蹙,脸上开始浮现出一层怒气,盯着齐霜月沉声问道:“你去选秀做什么?”
“表兄难道不是已经猜到了?”齐霜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进皇宫,亲手杀了皇帝。”
“……”容昭确实已经猜到了,对于永宣帝的恨意,齐霜月不比他少。他尚且更多想着为齐家平冤昭雪,但在齐霜月心里,恐怕更渴望的是杀人血恨。
以齐霜月的相貌,参加选秀多半会被选上,届时有了许多接触永宣帝的机会,伺机杀人确实很有可能成功。
但容昭没法赞同她这个计划。报仇的事有他就够了,当初他好不容易找到齐家唯一的幸存者,不是为了对方用这种方式去和那帮仇人同归于尽的。
容昭微微吸气,和目再睁眼看向齐霜月:“要杀他不需要你进后宫……”
“我只想亲手杀了他。”齐霜月语气冷静地打断他,“我知道就是没有我,表兄大概也能做到。只要再过上五年、十年。”
“但我已经不想等了。”
齐霜月垂下眼睫。
“我知道表兄一直在费力做很多事,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这次。”齐霜月声音沉沉,显得心意已决:“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好我也等不下去了。”
“若是我进了后宫和表兄里应外合,想必表兄以后也会轻松很多。”
“有齐家、张家,那么多边关百姓的血,我选秀入宫又算得了什么。”
“……”容昭听得沉默下来。
齐霜月和他不一样,他恨永宣帝,也恨蒋家,恨所有参与炮制了这桩冤案的人,而齐霜月的恨意绝大部分都给了永宣帝。
当年靖国公被判通敌叛国时,齐霜月是跟着父母在西北边关。齐家出事的消息比永宣帝的圣旨早一步传过来,齐霜月的父母意识到情况不妙,提前将她送到了至交好友家中,在官差来抓齐家人回京处决时,另外找了一具小孩儿尸体假装是齐霜月突发急病死了。官差急着复命,没有多查,齐霜月才得以在这桩灭门惨案中逃过一劫。
只是往后的日子她还是几经挫折。齐霜月父母的那位至交好友也是西北的一位将官,谎称齐霜月是远房侄女,养在自己家中。这位张将军和他的夫人对齐霜月很好,这才没使得这个几岁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所有父母亲人的小姑娘直接崩溃。
只是好景不长,齐家人被冤杀后,北狄卷土重来,然而此时原本那些将北狄赶出大启的骁勇之将境况却大不如前,因为在靖国公手下打过仗屡遭攻讦,兵权和话语权被那些只知钻营的小人分薄许多。于是面对来势汹汹的北狄,大启的防线直接摇摇欲坠。
张将军便是上前线应对北狄的其中一位守将,本来以他的能力经验,并不至于守不住,然而因为他与齐霜月的父亲交好,朝中从上到下都处处刁难,皇帝派来的监军屡屡与他作对,粮饷总被克扣,前线需要的粮草又在记恨他的地方官员手里一再延误。
边关百姓仍然记得靖国公带领军士将北狄打得落花流水的景象,也相信张将军,原本都不畏惧一次北狄攻城,因而一开始大多没有选择离城逃跑。哪知道一开始的大好局面就这样步步被葬送,最终北狄围城时,再逃也来不及了。援军迟迟不到,张将军战死,北狄破城,尽屠大启之民。
然而这样的悲剧和耻辱并未真的惊醒那帮只知自私自利的小人。为免继续失城失地,最重要的是为免北狄会打到自己头上,他们不敢再乱做太多手脚,好歹让前线将士暂且止住了北狄的攻势。
但与此同时,面对朝中对之前败仗的问责,这些人毫不犹豫地把责任都推到了诸如张将军这样的人身上。
那些被他们用各种阴谋手段陷害,仍旧为了守护大启百姓战至身死的人,最终却成了致使这一切的罪人。
张将军和两个儿子都不幸在战场上牺牲,而将军夫人却因张将军怠忽职守而被贬为庶人,那些一手害死了张将军的人立刻又如同吸血蚊蝇一般蜂拥而上,逼死了将军夫人,将张家残余的势力家财掠夺一空。
齐霜月这个张家的“远房侄女”,直接被当成丫鬟卖了出去。
因为长相姣好,她不缺买家,很快被一个富商买走,成了那家少爷的丫鬟。然而那少爷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爱好就是打身边的小丫鬟发泄,齐霜月被打伤了许多次,直到终于有一次她没能忍住动手反抗,那少爷便倒霉得恰好被碎瓷片捅进了喉咙。
意外杀人后,齐霜月懵了一下,很快就扒了少爷身上的首饰钱袋,不等外面的人反应过来,开门就冲出去,钻狗洞从富商家里逃走。
她小心翼翼,凭借足够灵活的小孩儿身材躲过了追查,跑到了离得挺远的乡下。因为怕被人追查到,少爷身上的首饰她都中途扔掉了。只是即便还拿了点银钱,她一个小姑娘也没办法自己立足过日子。一个寡妇看她可怜,将她带回了家。
这寡妇其实还打着让她给儿子当童养媳的主意,不过寡妇和她儿子人还不错,相处过后,寡妇慢慢也将齐霜月当作亲女儿疼了。但就在儿子满十六过后,据说皇帝要建什么行宫,官府直接来拉人去服徭役,寡妇家没钱赎徭役,于是唯一的男丁直接被拉了走。结果两年的徭役刚过了一半,就传来消息,说儿子做工时脚滑摔死了。
寡妇本就身体不好,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就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
再度变成孤身一人的齐霜月很快被宗族从寡妇的房子里赶了出去,无家可归。
不止如此,十岁过后,她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即便是在都是熟人的村里,也惹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被人赶走后,立刻就有人想把她抓回家去,齐霜月凭着早年的那一点功夫底子躲开了这些乡野无赖,想要再回西北去。
这时候厉王容昭在西北带兵,重新狠狠教训了北狄的事已经逐渐传开了。齐霜月并不能确定这个和她血脉相近的皇子值得依靠,但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然而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安全地跋涉千里还是太难了,不光路费盘缠是问题,那些试图拐卖小孩儿的事情也防不胜防,尤其是她那张出众的脸,给她带去了极多的麻烦。
最后齐霜月被一家纨绔强行抓进府里时,干脆狠心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所幸恰好此时容昭带人来找纨绔这家人的麻烦,这一刀还没有下狠力。因为年纪小,还有容昭请钟老配制的药膏,才算是没有留下疤痕。
因为容貌与齐家人相像,容昭虽然并未立刻怀疑齐霜月的身份,但还是出手帮了她。齐霜月偷偷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容昭跟永宣帝看起来不是一伙的,便主动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相认后,齐霜月过得也并不算很好,只是物质条件上强了,实际却要隐姓埋名,隐藏容貌,仿佛自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想留在西北,上战场杀北狄,但西北却有不少可能认出她的人,于是她只能离开,常年呆在僻静的院子里,不能外出。
她是个不能存在的人,因此不能再和任何人有亲近的关系,于是她只能控制不住地不断回想曾经有过的亲情,回想儿时的父母、张将军和将军夫人、那个收留她的寡妇,每想一遍恨意就愈深一层。
这恨意本事对过往命运的憎恶,但若要将其具现,毫无疑问会聚集在永宣帝的身上。
齐家灭族是因为永宣帝不辨忠奸,张家受冤是因为永宣帝纵容奸恶,寡妇没命也是因为永宣帝要修行宫横征徭役……
齐霜月恨北狄、很那些陷害张家的小人、恨强行抓走寡妇儿子的恶吏,但最终所有的恨都会归结到永宣帝头上。
齐霜月不想给容昭拖后腿,所以哪怕她在这样的生活中恨得几乎快要发疯,也没想过随随便便就任性跑出去喊着要报仇。但如今碰到选秀这样近乎千载难逢的机会,齐霜月终于忍不住了。
每当从珍视之人死亡的噩梦中惊醒,她脑子里充斥的念头都是要亲手杀了永宣帝,杀了那些害了他们的人。
所以她之前很能理解容昭的疯病,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容昭那样也不奇怪。
齐霜月能理解容昭,容昭也能明白她的想法。因此这时即便想要劝阻,却知道自己恐怕说什么都没用。
倒是祝子翎终于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问齐霜月:“真的有必要用这种办法吗?就算你进宫之后找到机会杀了皇帝,可靖国公的冤案还是没法平反,人们只知道皇帝是被人刺杀的,还是不会知道他都干了哪些坏事。”
“……我知道。”齐霜月闻言沉默了一下,仍旧没有改变主意:“可他是皇帝。就算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恶行,皇帝也不可能自己下旨把自己灭族。他还是可以逍遥自在,再去残害下一个忠良。”
“我只想让他付出代价,至于为祖父父亲他们平反,我相信表兄会做到的。”
“可是……”祝子翎看了一眼容昭,见他始终眉头紧蹙,还是想方设法地劝道:“要用这种办法,还得进宫讨好皇帝,跟他虚与委蛇,这多恶心。”
齐霜月面如寒霜,“确实恶心,但只要能杀他报仇,我会忍住恶心的。”
“……”容昭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齐霜月:“你确定要这样?”
齐霜月毫不犹豫地点头,容昭眉头微蹙,薄唇轻启似乎是终于要同意了,祝子翎这时又突然说道:“可是……如果不管后果只是要尽快杀了皇帝,那其实不需要霜月进宫也能做到啊……”
齐霜月闻言一愣,旋即说道:“表兄直接带兵逼宫弑君当然不行……”
“不用逼宫,”祝子翎摇摇头,“比安排你进宫还要简单。”
“……”齐霜月并不相信,“子翎哥说的是什么办法?”
祝子翎看向容昭,觉得他应该知道是什么办法了。见男人眉间痕迹又深了些,薄唇微抿,没有说话,祝子翎摸了摸下巴,斟酌着说:“嗯……其实我们有让人产生幻觉甚至精神错乱的办法来着……”
接着祝子翎就在齐霜月怀疑的视线中讲了一个“偶遇奇鸟,发现那鸟是只妖精,可以读心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甚至可以控制人的行动”的故事。
祝子翎觉得既然容昭没有阻止他说,说明对方觉得可以让齐霜月知道异能的事,但容昭皱眉说明他或许还是不想让祝子翎暴露出太多特异之处,于是祝子翎就把所有事情都丢到了毛团身上。
而且妖精应该比他这种有异能的人更能让人接受吧。
对于祝子翎的故事,齐霜月一开始不信,但接着听他又说了不少例证,例如用吉兆诓骗永宣帝给美食城花了三十万之类的,逐渐将信将疑起来。
毕竟祝子翎给人的感觉十分纯良,不像是能短时间里编出这么多细节故事的人,而容昭更不会拿这种近乎荒谬的事情逗她玩。
只是想要就这么相信是真的也确实有点难。
齐霜月看向容昭,秀眉轻蹙,“表兄,王府果真有这样的妖精?”
“……”容昭用余光扫了一眼真正的“妖精”,点了点头:“果真。”
齐霜月见状不敢置信,“既然这样,为何不让那妖精杀了皇帝,传位给表兄?”
容昭:“……他确实有这个能力,只是还并不保险。想要强行杀了皇帝可以,只是事后未必能万无一失。况且如今准备尚且不足,不会有人相信皇帝真的传位给我,这样一来,誉王晋王都会带着朝臣再生事端,后果不好预料。”
祝子翎在一旁跟着点头,说:“霜月,你不觉得比起简单杀了皇帝,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好的报复么?靠那只鸟的能力,相信齐家这件事的真相再过不久就能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让皇帝夜夜都梦到齐家先烈,白天也见到鬼影,自己把自己慢慢吓死,这样你不觉得更痛快吗?”
齐霜月闻言愣了。
不得不说,祝子翎这话确实说到了她心坎上。她恨永宣帝,希望对方死得越痛苦越好。若是祝子翎说别的她或许不愿意为此多等,但如果是能让永宣帝更惨,她确实有些想要改变主意了。
看出她已经心动,祝子翎再接再厉:“到时候皇帝被先烈鬼影纠缠,说不定会大加补偿,还有可能到靖国公的坟前痛哭流涕、认错忏悔,发罪己诏让此事天下皆知。这样岂不是比你忍着恶心去讨好皇帝痛快多了吗?”
“那只鸟就在王府,你还不相信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回王府,体验一下它的法术就知道了。或者下次我们带它一起来。”
齐霜月到底还是被祝子翎说动了,决定先确认一下祝子翎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这样的神鸟,那她便不去选秀了,就专心给这鸟妖上贡,等到永宣帝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容昭没有想到祝子翎竟然用这种办法把齐霜月劝了回来,他略微有些后悔自己对齐霜月的安排还不太好,这时想了想便说道:“我查出了些可能替外祖父翻案的线索,要派人去江南进一步追查,那只鸟也会去。霜月,你要不要也一起去查这件事?”
之前是为了安全,齐霜月只能藏着,什么事都没法干。但这样将人日复一日地关着,对于齐霜月这样心里压着的事情本就多的人来说,难免会让人心思愈加偏激。不如让人出去走走,找些事情干。虽然江南那边不是他的地盘,但只要安排好人手,除非出现极小概率的意外,应该都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去江南?”齐霜月闻言一怔,微微皱眉道:“让那神鸟也去?万一它去了就不回来怎么办?本就是山野精怪,隔了那么远,还会按你们说的做吗?”
祝子翎立刻毫不心虚地继续胡扯道:“你放心,虽然它是妖精,但相当于是已经认主了的,肯定会听话的。去了江南我让它听你的话,它基本也不会不听的。”
“不过它有时候爱偷懒犯馋,这种情况你教训教训它也没问题。”
就是这样一来,原本说让毛团挑自己顺眼人选的民主选择权也没了。
祝子翎默默在心里不怎么真诚地对毛团说了声抱歉。
独|裁就独|裁吧,还是先保证表妹不去犯傻比较重要。
并不知道自己又被祝子翎卖了的小胖鸟这会儿被一粒葡萄干卡住了嗓子眼,回想起当初被石珠卡住差
点没命的惨痛经历,惊慌地甩着圆得看不出来的脖子一阵乱咳。
好在很快就没事了。
心有余悸的胖鸟不敢再吃,越发觉得最近有“刁民”想要害它。
等到主人和那个大魔头招呼它去见了一个新来的好看姑娘,毛团终于知道了这种危机感是从何而来……
怀着敬畏之心来见识神奇妖精的齐霜月,只见一只圆滚滚不到巴掌大的毛绒团子,扑腾着短小的翅膀悲愤地发出了一声高啼——
“啾——!”
主人你居然要把我流放出京!!
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鸟叫的齐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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