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江南有一个好太阳,云阁庭前的琵琶树下,光影斑驳,垂落的衣襟摇曳,树上的人儿正在小憩。两个小孩早早就上对面街的学堂去凑热闹去了,府中的人也随着早上贾超的离开而陷入诡异的平静。万里无云的天空划过一道黑线,带来了一阵凉风:“座上。”
格黎桑以手作枕躺在颇有年岁的树干上,不曾睁眼:“都准备好了?”
桑葚低垂着头,不敢抬头只是逆光处的人,太闪耀了:“是。”
格黎桑缓缓睁开双眼,明媚的双眸比久违的骄阳还要明澈几分,声音却是给了人相反的冷寂:“那就去那江岭走一趟罢,有些利息总是要收回来的。”
说罢身形一动,只留给了树底下的桑葚一阵风,好在他已经习惯了,顺着风来的方向提步追去。…………学堂处两个小孩手牵着手从学堂出来,准备去买点吃食,就感觉头顶有唰唰两股风吹过,十月停住脚步仰头观望着天空,书童被她牵着停在了原地,疑惑地望着她:“怎么了?”
十月看了几眼四周,也许是她的错觉吧,摇摇头:“没事,我在想要吃些什么好。”
说起吃,书童就来了劲儿:“这个我有经验,我告诉你啊,像那种装修的高大尊贵的地方,吃的东西只胜在外观上美轮美奂,要吃真正合口味的东西还得是路边小摊,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老字号,那味道……”两人就在书童滔滔不绝的普及美食的过程中找到了一家没有牌子的饭店,里面的人却是不少。那江岭的修士门派主要有四大派,均由世家发展而来。前朝贵族李宗派,世代野户江林派,圣贤之后孔梦派,巧匠妙手唐分派。四大派占领着那江岭广袤的土地,也均衡了其中的混乱势力,靠北的孔梦派,并列居中的李宗派和唐分派,还有一个在死寿山之南的江林派。如果说当今时代哪里是安全的,怕是只有那江岭了,但里面的都是修士,那些烟雾毒虫根本威胁不了他们,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样样致命的,更遑论里面还有各种魔兽了。那江不是普通人普通渡船就可以过的,多年之前,各方人士都尝试过修桥,挖通河底,造金船等等,都没能成功,唯有江南与那江岭之间的那一座横跨那江的莫空山可以将人从江这边‘渡到’江那边。桑葚追上格黎桑的时候已经深夜了,那江早已陷入了无尽的默然之中,明月不见,今晚也没有要渡雷劫的修士,魔兽好像都受了什么刺激般,毫无动静。格黎桑站在莫空山的山脚,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总是令她想不出任何赞美之词,泥石堆砌而成,绿植向阳而生,风雨雷电也无法动摇的根基,百米长河的隐秘隧道。这是一座山,也是一座桥。桑葚站在格黎桑身后,仍旧低垂着头,仿佛她身上仍有白日里胜过骄阳的光:“座上,可是今晚去拜访?”
格黎桑负手而立,仰望着暗如黑牢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一幅地图:“莫空山应当是归唐家的,他们暗器多,擅长黑夜里行动,机关暗盒肯定不在少的。”
“那我们等上两个时辰,天亮了再去?”
格黎桑摇头:“黑夜和白天对我们来说,有区别吗?”
桑葚摇头作否。只见绿衣飘飘的人懒懒的伸了个腰:“时局已经如此混乱了,凭什么还能有一处是置身事外的明朗呢?”
冷冷的话音消失在了莫空山的入口处,桑葚自有意识起便跟着格黎桑,他所考虑的只有格黎桑的命令,其他一概不过问,是非对错,都是座上的理。“何人胆敢撞我莫空山?”
一道冷清而矜贵的声音破空而来。桑葚以为座上会停下来与来人周旋一番,哪只座上半秒都不曾停留,直至飞过了莫空山,看着气流听着声响,她好像还抽空将那人打飞了出去,应当是吐了血的。格黎桑也算是手下留情了,要是再重一点,那人就站不起来了,更遑论发信号弹了。待整个唐分派都亮了起来四处搜寻外来者时,两人已经坐在了主峰的主殿的主位上,那模样就好比进自家门一样。最后一群人红红火火的往主殿赶来,看到这一幕差点没气得英年早逝,走在前方的那人一身蓝袍,长的应当是个年轻不丑的,声音实打实的冷,还带着几分杀气:“阁下深夜闯我唐分派到底所为何事?”
桑葚站在主位旁,看着底下那一群咋咋呼呼的小菜逼不由得暗自嘲讽,多大点儿事儿,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弄出这么大个动静,要是他们桑卫团,随便一个就能解决。低下的人可不这么认为,要知道唐家的历代掌门都会在莫空山加上一道禁止,非唐氏中人不可进出,可这两人不仅进来了,还很嚣张的打伤了掌门夫人,着实可恨。格黎桑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一遍来人,看着那位问话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衣女子,胸襟上沾了点儿有些暗沉的鲜红,于是她就很友好的关心道:“那位白衣姑娘,你这受着伤呢?怎么你的心上人没让你回去休息休息,还跟着这群榆木疙瘩一起来瞎起哄?”
蓝袍的人听了这话关切的与白衣对视一番,只见白衣姑娘轻摇头,上前一小步,走到蓝袍身边挽着他的手臂:“不劳阁下挂心了,我与舍人很好,只是想来看看今晚伤我的到底是何人,又不知阁下为何要来我唐家闹事?”
格黎桑一手撑着下巴,打量着二人:“舍人?唐月白?”
蓝袍抬头与她对视:“不错,我是唐月白,字舍人。”
格黎桑又望向白衣姑娘:“那你就是年秋咯?”
唐月白很是意外这位不怎么礼貌的来客竟然知道他与汪年秋的姓名:“阁下到底是何人?”
身后的一群人都隐隐有着发动暗器的趋势,格黎桑却凭空变出一盏茶来,不急不慢的品着,而众人也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像是被人封住了穴道,要是眼神能杀人,格黎桑怕是早被千刀万剐了。格黎桑‘不经意间’瞥见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很是无辜道:“看我作甚?又不是我做的。”
身旁的桑葚往前走了一步,众人这才发现神秘的绿衣姑娘身旁还有一位全身黑的侍卫,一位高束发髻的蓝衣女子从后面走出来:“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的?别说是赶路走累了来这儿歇脚喝茶的。”
格黎桑挑眉,放下茶杯:“我若说了你能信吗?”
“信!”
唐月白连忙将她往后一拉:“淼纹,别闹。”
格黎桑倒是被这小姑娘逗笑了:“唐月柔,爽快人不是这么当的,你这叫傻。”
唐月白在唐月柔发作之前将人交给了温柔贤惠的妻子看管:“阁下可是……江南贾府的先生?”
身后的众人起先还因为格黎桑的作态愤恨不已,一听掌门所说,皆是一愣,有一人问道:“什么先生?”
汪年秋看着唐月柔也是一脸疑惑,又听到有弟子问了这话,便开口解释道:“三年前江南饥荒加上战乱,百姓民不聊生,江南首富贾超便想到了那江源头的那个荒幽……传闻那位先生于贾超有着救命之恩,更是提出了诸多建议维持江南经济的稳定,整个江南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唐月柔一听,就得出了结论:“哦,是个脑袋瓜比我聪明的。”
唐月白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瓜:“难得有自知之明。”
唐月柔一脸委屈的望着唐月白,干什么打我?就这表情。唐月白总不能说习惯使然吧?于是轻咳一声,将视线落在了别处。汪年秋看着兄妹两人的互动笑了笑,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望向高位上的格黎桑:“先生是想要江南人民迁入那江岭吗?”
她现在几乎就肯定了高位上的人就是那位先生了,她常年守着莫空山,那边人来人往的谈论和向往他是最先熟知的,而后都会传给宗门,所以说整个那江岭,唐分派的消息是最为灵通的。格黎桑脸上带着不怎么单纯的笑意:“你倒是同小时候一般机灵,不过也只是机灵了。”
听着这话就很显然,让唐月白想到了年幼时曾拜访过父亲的那位仙人,也是绿衣着身,红伞执手,脸带面纱,走路生花:“苍鸢山?”
唐月柔一听,觉得耳熟:“传闻不是封山了吗?”
唐月白让众人散去,说来人是前掌门的故友,留下了汪年秋和唐月柔。见众人退去,桑葚很是自觉地撑开一道屏障,在唐月白他们不解疑惑中开口:“隔墙有耳。”
那江岭四大派的关系如同世间所有门派一样,表里不一的和谐,今天你往我这儿安插两个暗线,明天我就策反几个你的门徒,这般往复,都乐此不疲。唐月白走上前行了一个小辈礼:“不知前辈深夜造访,晚辈惶恐。”
冷凉的声线仿佛是神仙人固有的特征:“我当唐分真能长命百岁呢……罢了,我此次前来不过是应百年之约,他在不在都无伤大雅。”
唐月柔本想问是收取什么东西的,结果却被身旁的汪年秋拉住手制止了。的确,想当初他们祖父唐分还在的时候就不是这位苍鸢山先生的对手,更遑论百年后的他们了。唐月白虽是唐分派掌门,但这事儿他还真没听祖父说起过:“舍人不才,未曾听祖父讲起过什么约定。”
深夜的环境本就是寂静无声的,往常的唐月柔最是喜欢这种静谧时光,可此刻,她却感到了刺骨的寒凉之意,起得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出声,汪年秋揽住她的肩半拥着她,才使得她不至于跌落在地。唐月白看着突然站起来的格黎桑也是后退了半步,十分警惕地盯着的她的一举一动,后背的内衫早已湿透,可自己却不曾察觉。格黎桑从高座上缓步走下,身后的桑葚抱着剑,唐月白与他对视了一眼,身体不由自主的僵硬了那么一刻,学仿佛都被冻成了碎渣般,不仅凉透刺骨,还疼得火辣,吓得他赶忙别开脑袋,又看见地上的幽蓝色花朵铺就的路,是从格黎桑脚下延伸出来的:“先生需要晚辈做什么明说便是,只要晚辈能做到,定当义不容辞。”
他说这话的时候,苍鸢山的神仙正好停在了他前方两三尺远的地方,地上的花差一点就碰到他的脚尖了,他也顾不得形象,连忙拉着身后的妻子与妹妹后退。格黎桑把玩着那把黑骨红伞化作的折扇,左手凝出一朵同脚下那些花一个模样的幽蓝色:“好看吗?它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叫做梦愿。得此花者,可向我求一个梦想成真的愿望。而当初唐分不知从哪儿得到了一朵。”
说罢,手中的梦愿花便散了去,只是脚下的仍旧熠熠生辉的夺人眼球。唐月白曾经也是见过这场面的,但也只是一瞬,那是他六岁的那年秋,他正在后院玩耍,就见到一人身着绿衣撑着红伞,脚踏蓝色鲜花落到了前院,等他跑到前院的时候也只是见到了那个脚踩鲜花的仙子刚好转角的身影,来不及多问,就被人带离了那个地方。他不层看见过她的脸,却总能在梦中见到那个脚踏蓝色花飘落院中的场景,那肯定是一个绝美的仙子,却终究与他无缘,后来他在死寿山救了一位身穿绿衣的落难姑娘,那时她浑身狼狈的躺在兰花丛中,不远处还有一只被杀死的饲虎兽。当时他就想,也许这就是那位仙子下凡历劫了,于是便救了那位姑娘,一如画本子里的《凡间天仙》一般,姑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没有过往,也不知将来。欣喜瞬间涌上少年的心头,他说:“那你要不要跟着我回唐分派?”
姑娘答应了,回门派的途中姑娘救下了许多小生命,但他发现姑娘格外喜欢小狗,甚至还询问他是否可以带一只狗去唐分派,许是鬼迷心窍,他违背门规答应了:“如果你喜欢就带着吧,不过姑娘这么喜欢小狗应当是姓汪的。”
那时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就如同朋友般,时常彼此开小玩笑。姑娘因为这话而撤销了脸上的笑容,她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也许吧。”
唐月白一看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想法子补救:“昨日之事不可追,你还有未来呢,就从现在开始做个崭新的自己,不好吗?哎,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当做新的开始吧?”
看着少年人脸上的期待,她不知怎地就点头了。于是她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汪年秋。汪年秋看着出神的丈夫,知道他是想起了曾经两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上前拉住他的手:“月白?”
唐月白回神,凝望着身旁这人,若非时机不对,他真的要深深地予他此生最爱之人一个忘我的拥抱:“阿秋……”他当初的做法的确不是人了。汪年秋摇头,示意他大事要紧。唐月柔也注意到了格黎桑的花与哥哥的表现,想起了曾经嫂子受到的委屈,便是更加见不惯眼前这位仗着修为胡作非为的绿衣女子了,眼神中尽是厌恶,当然,还有几分恐惧,毕竟她打不过。桑葚往年一直在苍鸢山中修炼,并不知晓自己座上在外面是如何胡作非为撒了欢儿的给人挖坑,只以为座上如同训练他们时一般沉着冷静且严苛狠厉,是以,他很不理解唐月柔的表情是如何而来的。不过他也不敢问,问就是从心,这世上能让他服从的人不多,只要打得过座上的,有几个算几个。格黎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理活动,暗自传音给他:“你家座上混迹江湖多年,到哪儿不是出入自在。”
桑葚听得一震,倒不是因为格黎桑的‘到哪儿不是出入自在’,而是座上窥见他的心理活动了——惊悚,极度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