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继续道：“张府曾是京都第一世家，在朝中也有很高威望，但先皇误信谗言，听了太后的意见，觉得张家有取代皇家的倾向，就让京兆府出面，令张家满门抄斩。本公离开的时候正好撞上此事，顺带从张府带走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男婴，让人送到了张家远房旁支处，后来，京都就多出一个你。”
张校尉缓缓起身，怔怔地凝望国公，眼底有惊异，有难以置信，有恍然大悟，有各种复杂，看不透的情绪。
“你是说，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半晌，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询问。
“是。”国公眼底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看淡生死。
尚娇感叹世事无常，更在意的是，国公为何要告诉张校尉真相，还特意强调是太后从中作梗。国公对太后的态度始终都不太明确。
“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长大的地方，每个人都对我充满了敌意，都说我是扫把星转世。”张校尉抚摸着廊庑下的红柱子，想要推开前厅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国公带末将来，只是为了告诉末将身世？”
国公“呵呵”笑了两声，在偌大的宅院中阴森可怖，“本公拿你的身世换你忘记杏园林门前的事。”
尚娇和张校尉同时一惊，国公在光明正大地威胁，好霸气！
“国公，规矩就是规矩，恕末将不能从命。”张校尉拱手，“若是国公没有其他事，末将要带郡主回去审问。”
“啪！”
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清楚，国公扬手就是一巴掌。巴掌声激荡在空旷的前院，还带着回响。
张校尉扶着柱子站稳，从嘴里吐出一口血，血渍里掺了一颗牙。他正色道：“国公要杀要打都可以，只要我还活着，郡主就必须解释清宵禁的事。”
国公松开尚娇的小手，手里多出一把墨玉骨的山水扇，轻轻打在手心上，咬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缓了缓，他再开口，“本公的女儿去杏园林，回家晚了恰好遇见你，够清楚么？”
“按照违反宵禁的……”
“违反宵禁者就地斩首，所以你是想杀了本公的女儿？”国公逼得他节节倒退，金纹流转成莲花纹的曳地大袖衫闪闪发光，衬得满庭院绿草绿意迷离。
张校尉张着嘴，一时说不出一句话。
尚娇开始还只是看着，但后来发现国公把张校尉逼向的地方是一个池塘！
他起了杀心！
张校尉没有大的过错，就是脑子有点轴，不懂变通，这次是真的罪不至死。
“爹爹，不要杀他。”尚娇想跑过去阻止，却被扬琴抓住肩膀不能动弹。她回眸，“扬琴姐姐，快松开我，爹爹要杀了他。”
“郡主，奴婢是为了您好，国公也是为了您好。”扬琴用力按住她，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听到尚娇的喊声，张校尉眼底露出一丝丝恐惧，但理智还在，执拗的性子迫使他不愿认输。
尚娇急得跺脚，喊道：“命都要没了，你坚守的规则还有什么意义？”
张校尉还在向后退，双眼已经被国公凌厉的眸光震慑住，完全不知道他现在该跑，而不是一味盯着对方，走向死亡。
在快要到回廊尽头时，他再次正色道：“我是大辰人，坚守大辰的律法，该死的是你！”
“本公的确该死，可就是本公这样的人，让你多活了十八年。”国公冷笑，扇子“啪”地打开，手腕一转，墨玉扇子飞出，在空中横着打了几个转，朝他的脖子划去。
尚娇瞳孔皱缩，喃喃道：“不要。”
然，扇子边缘沾上张校尉的咽喉处，留下浅浅一道红痕，又打着转回到国公手里。国公伸出左手接住，右手蓄力将张校尉拍飞。
“扑通”一声，他坠入碧绿的池水中，溅起水花，荡起生命逝去的圈圈涟漪，惊动池边垂于水面上方的柳枝，微微晃动。
尚娇感觉呼吸几乎停滞，这一次完全不同于前几次，张校尉真的没有做过危害别人的事情，他是位好兵。
看着国公信步走回来，悠哉悠哉，脸上阴云已然消失，她鼓足了勇气问：“爹爹为何这样做？如果他非要缠着之前的事情不放，您把他调离京都即可，没必要杀他。”
“尚娇，你在质疑本公？”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危险起来。
尚娇仰起头，不怕死地道：“是。”
国公不怒反笑，弯腰要抱她，尚娇躲开，“他是个好人，忠于大辰，爹爹难道不需要这样的人？”
“本公的确不需要。”国公面色微沉，似腊月寒霜般晕染银白之色。斜阳之下，他颀长消瘦的身影笼罩尚娇，来自国公的威严缓缓散发。“正如你说，他是个好人，但错就错在，他不该揪着你不放。如果他今日把事情公开说出来……”
“爹爹会为了律法不救我吗？”尚娇心痛地问。
国公拧着眉头，“本公怎会不救你？”
“那爹爹为何还怕他说出去？”尚娇不由自主地落泪，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死在自己眼前的张校尉。她释然地点点头，“爹爹其实还是更在乎大辰多一些，娇娇明白了。”说罢，她不再管他们，拎着裙子，往外跑。
“娇娇。”国公在后面喊她，她不为所动。
其实她能理解和明白国公做的决定，在他心里，还是舍不得太后这个母亲，无论她做过多大的错事，哪怕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要她死，只是将她赶走。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留在大辰，为大辰发展谋划。
而她，只是意外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物，半道出家，怎能比得过一开始就埋藏在心里的信念？
或许是她心太小，容不下更多人，也容不下四国天下，更不想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所有，牺牲在乎的人。
她此生，只想做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商人，不用生活在勾心斗角中，不用操心水灾旱涝的事情。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卧看天上云卷云舒，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