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是官员进宫的必经之路,官员们无论是进宫面圣,还是去内阁大堂,或者去文渊阁、文华殿等地都要经过午门。
顾太夫人这般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自然也吸引了一些过路官员的目光,难免有些揣测。
此时,顾太夫人也顾不上周围的其他人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渐行渐近的顾渊,眸色渐深。
“太夫人这是怎么了?”顾渊停在了三步外,他颀长英挺的身影在顾太夫人的身上投下一道暗影。
他这句话听着是在关怀,但双方皆是心知他半点没有真心。
逆光下,顾渊俊逸的面庞模糊不清。
他还在不轻不重地说着:“这天寒地冻的,太夫人若是病了可不好。”
“虽然家里有妹妹在,但太夫人总觉得不是妹妹的亲祖母,妹妹不会尽力救治。”
顾渊的话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作为收尾。
“……”顾太夫人眼神游移,慌了一下,像是在大庭广众下被揭了什么隐疾似的,下意识地去看周围,便见三四丈外几个官员对着她与顾渊指指点点。八壹中文網
顾太夫人端庄的面庞上露出几分难堪之色,但很快又隐去,外表恢复了镇定。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她来这里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局面。
她以指甲掐了掐掌心,急速地调整着心绪,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一派坦然地昂首对着顾渊说道:“渊哥儿,你们的父亲顾策虽是媵妾所出,但自幼记在我的名下,我也对他视如己出,从不曾亏待他,还让他继承了侯府的爵位。”
“这么多年来,我都已经忘了你父亲不是我生的。”
“我对长房一直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可是从你父亲,到你,皆是不忠不义,犯下弥天大错。”
“你心性暴虐,在承天门斩杀京兆尹冯赫,也怪我这个祖母没教养好你。今日我愿以身代罪,只求皇上能饶你一命。”
顾太夫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一派正气凌然的样子,巴不得附近围观的那些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话里话外仿佛已经给顾渊定了死罪,而她这个大义灭亲的祖母今日来此,是为了求皇帝免除顾渊的死罪。
几丈外的那些官员也确实听了个分明,全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先定远侯顾策竟然只是媵妾之子?!即便他记在嫡母名下,那也是以庶充嫡。
顾渊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跪在地上比他矮了一大截的顾太夫人,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虽然他早知太夫人不是他的亲祖母,也早就对太夫人不再抱有从前的感情,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由地有点心凉,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冰刃狠狠刺了一刀。
两人彼此对视着,似在进行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对决,空气中隐有火花四现。
顾太夫人屈膝跪着,可是她的下巴却昂得高高,明明她从下方仰视着顾渊,却显得高高在上。
她那幽深厉烈的目光似乎穿过顾渊在看着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那眼神、那表情仿佛都在骄傲地宣示着,她才是胜利者。
定远侯府的一切都是她的!
顾渊眯着狭长冷淡的眼眸,又盯了顾太夫人三息,就直接从她身边走过,昂首阔步,步伐矫健,没有一点的眷恋,也没有一点惶恐。
从午门径直穿过端门、承天门出宫后,顾渊策马直接回了定远侯府,去玉衡苑把顾太夫人跪在午门的事告诉了顾燕飞,连顾太夫人那一番“用心良苦”的宣言也都说了。
“妹妹,分家吧,我们今天就搬家。”
顾渊表情平静地毅然道,无喜无悲,不怨不悔。
这个侯府早就不是他们兄妹的家了。
顾燕飞亲自给顾渊斟了一杯酒水,递给他,淡淡地纠正道:“是该分家了。”
“但搬家……”她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未必。”
顾渊感觉妹妹话里藏话,挑了下剑眉,接过妹妹递来的酒,一口饮尽。
顾燕飞摇了摇了空酒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没让卷碧添酒,慢慢悠悠地起了身。
“大哥,我们找二叔分家去。”
顾简也好,顾潇也罢,不都说她是搅家精吗,这一次,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搅家精”。
兄妹俩一起离开了玉衡苑。
后方睡成一团的猫懒洋洋地看了兄妹俩一眼,最终,它那颗爱看热闹的好奇心被瞌睡虫打败,又闭眼睡去了。
窗外,树木花丛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簌簌”作响,气氛静谧闲适,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
可同样的声响听在心神不宁的顾简耳里,却是枯燥乏味。
“侯爷,大少爷与与二姑娘来了。”
丫鬟的禀报声似近还远地传入顾简耳中,顾简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顾渊从宫里回来了。
王氏同样是心神不宁,反复绞着手里的帕子,蹙眉道:“侯爷,渊哥儿怎么回来了?莫不是知道了母亲‘进宫’的事?”
自顾太夫人进宫后,王氏是既期待又不安,一颗心像是打鼓似的怦怦乱跳。
“你说呢?”顾简不答反问,淡淡地睃了王氏一眼。
毫无疑问,顾渊肯定是知道了。
顾渊被调到銮仪卫后,名义上隶属銮仪卫,但整天都跟着大皇子,俨然是大皇子的亲卫。
平日里,顾渊基本上都在宫里,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府一趟,距离顾渊上回休沐才过了五天,他现在回来,肯定是为了太夫人的事。
顾简端起旁边的青花瓷茶盅,慢慢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叶,方才还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就定了,心想:母亲的那道折子里,虽然明面上就冯赫之死为大皇子开脱,但实际就是把大皇子架火上烤,利用顾渊剑指大皇子。
现在,大皇子怕也嫌顾渊这小子累赘了吧?
王氏思考了片刻,也想明白了,与顾简交换了一个眼神,压抑着心头的雀跃,道:“侯爷,渊哥儿是来求饶的吧?”
顾简喝了两口茶后,顿觉神清气爽,气定神闲道:“不见。”
他就要让长房这对兄妹急一急,让他们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来禀的丫鬟讷讷道:“侯爷,大少爷说他是来和侯爷商量分家的事。”
顾简瞬间变了脸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自茶盅的杯口溢出,流入指缝之间。
他以为顾渊是来讨饶的,想求自己劝太夫人息事宁人,没想到这小子非但不低头,还要用分家来跟自己硬杠。
他是想让世人质疑自己这个叔父不慈不仁吗?
顾简怒火中烧,可王氏却喜形于色,觉得分家是个好主意。
这段日子,王氏也是怕了。
就怕大皇子和康王斗起来,他们定远侯府左右不讨好,所以才想把顾云嫆与康王的亲事再拖一拖。
刚刚顾太夫人进宫后,顾简就细细地给她分析了一番现在的形势,让她意识到了一点,他们侯府只能靠向康王。
既然如今,那么把长房踢出去是最好的了。
以后,无论长房出了什么事,都连累不到他们二房了。
王氏根本没注意顾简的手被茶水烫到了,赶紧拉了拉顾简的袖子,“侯爷。”
迎上王氏透着喜意的眸子,顾简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暗道:头发长,见识短。
顾简重重地放下了茶盅,沉着脸冷冷道:“让他们进来吧。”
丫鬟自然能感觉到屋内那种凝滞的气氛,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规规矩矩地应声,就飞快地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很快,又再次被人打起。
顾渊和顾燕飞兄妹俩一前一后地走入东次间内,走向坐于罗汉床上的顾简夫妇俩。
顾渊的步伐停在了三四步外,没有半点寒暄,第一句话便是单刀直入地直入主题:
“侯爷,分家吧。”
对着顾简,顾渊只称“侯爷”,不再称“二叔”,等于是在双方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斩断了彼此的亲缘。
顾简闻言,面如寒霜,眸光尖锐地划过顾渊的脸。
他这个侄子实在是性情桀骜!
屋内气氛愈发冷凝,肃穆,空气中透着隐隐寒意。
顾渊神情冷峻地直视着顾简怒意汹涌的眼眸,朗声道:“侯爷和太夫人一直提防着我们长房,也生怕长房给侯爷惹麻烦,既然如此,又何必强行绑在一起?”
“分家后,长房归长房,侯爷归侯爷。”
“长房不会来沾侯爷的光,可将来侯爷若是惹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也别连累到长房。”
十七岁的少年早就长成了一个七尺男儿,身形颀长挺拔,如泰山般屹立在那里,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就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顾燕飞就站在顾渊的身侧,与他并肩一起,神情沉静,目光清冷。
对她来说,这一幕并不陌生。
让她有种恍然间回到上辈子的感觉。
上辈子,大哥的腿废了,可即便如此,大哥也依然有他的骄傲,后来他也是像此刻这般站在叔父跟前,自请分家。
她的大哥一直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