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渺渺潇潇,如泣如诉,在这诺大的广场上如流水般回响。
离魂之曲已到高潮,就连外场的喧嚣声都沉默下去。
千人聚处,一时半点杂音也无。
舞台上的少年,手臂如弓般张开,抚于琴弦之上,脑袋微微偏着,稚嫩的面容上,神情异常专注,跳动的指尖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在琴弦上游走。曲声潺潺流出,宛如水流一般在场间萦绕。
人人皆神思恍惚,或深或浅的沉浸在了那痛极伤极的意境之中。
长歌当哭,魂兮归来。无以为祭,心哀若死。
他变成了游荡在这人世间的一缕孤魂。
不久之后,他论功受赏,升为军将,天子赏识他,欲将他留在京城,但他却婉拒了这直上青云的殊荣,回到了朝不保夕的前线沙场。
他一改往日的谨慎怕死,每每冲杀在最为凶险的地方,他不求生,但求一死,每每重伤垂危,但又每每能够从鬼门关后捡回一命。久而久之,他一直不死,官职却越升越高。
他最终也高堂红烛,娶妻生子,也儿孙绕膝,锦衣玉食,但终其一生,他也未曾有过丝毫笑容。
只因他的心早就随着她一同死去,这么多年,他就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于这红尘之中走过,但繁华种种,皆是过眼烟云,与他毫无相干。
而每晚入梦,他都会回到那一天的湖畔,与伊人四目相对,相执素手,也只有那个时刻,他苍老的嘴角,才会浮现出一丝生动的笑意。
弹到这个时候,场间的女性,十有七八都听得默默垂泪,那琴声中的哀意,就仿佛丝丝缕缕的千千之结,缠上心头,欲说还休。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完全领会到琴曲里的画面,只因这幻音也并非幻术,不是人人入耳,皆可徜徉于曲中妙境。
要想听得完美完善,悟性,心性以及感性,可说缺一不可。
但音乐一道,委实是一种比文字更加高维的语言,在白厚栩的手中弹来,虽然不着一墨,但曲中的动人之处,是脱离形式,直抵每人心底最柔软的深处。这让现场多愁善感的女人们,如何能不随之黯然。
管一诺此时已是哭得梨花带雨,而秦辞归的脸上的僵笑也不知何时散了去,化作了一副恍惚失神的表情,一双星眸中满是迷惘,甚至里面还有丝丝戚意。他的天赋绝伦,比起旁人来讲,也更易体会幻音的高妙之处,固然最开始心有抵触,但听到这儿,也终究免不了陷入其中。
评委席上的诸位名家亦是如此。
他们早就忘却了自己身在何方,也忘记了面前的这人,是待会就要他们点评的对象。魏明虽说是个七尺男儿,在国内的古琴界,虽不如张华先的地位崇高,可他的琴声历来被人称为“仙人掠水,不着一染”,心性历来敏感纤细,此时两眼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
他身边的徐丝容则更不必提,泪水早就把精致的妆容毁得乱七八糟,其余哪怕是张华先,此时也并不比魏明强上多少,但他依旧保持着理智,眼中震惊之色是越来越重,凝视着白厚栩的目光也越来越锐利。
他怎能不惊!
他张华先号称华夏琴道第一人,可这般引人入胜的琴曲他别说亲耳所闻,哪怕是听,也没有听谁说过。
想起来,或许也只有上古里的那些琴中圣贤们,方可堪与一比。
可面前这个孩子才多大?哪怕是从娘胎里开始学琴,又能有多少造诣?怎么可能到了曲中含情,无中生有的境界!哪怕是把他,也是远远甩在了身后。说句难听点的话,只怕这评委席和选手的位置,在对方和他之间,完全应该对调一下才符合各自的水平!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多年的边疆生涯,给他太多的暗伤旧疾,终于,在六月的一个燥热的夜中,那位已经天下闻名的老将毫无征兆的倒下了。
边疆砥柱一病不起,顿时帝国震动,皇帝远在千里之外,也派了御医前来。可无论是什么杏林妙手,也诊断不出老将的病因。
病情急转直下,短短几个昼夜,老将便已垂垂欲死。妻妾儿孙,皆在他床边哀泣,他一双迷蒙的老眼却凝视着上方的虚空,震惊之后,骤然迸发出难以形容的喜悦。
屋外的炎炎夏日,忽然凉风习习,天上滚来无数铅云,稍瞬之间,便有茫茫大雪,宛如揉碎的棉絮,从天穹之上飘下。城中万千百姓无不走到屋外,望着天空,瞠目结舌。
白厚栩的双手,此时已是快得看不清影子,十指弹挑揉抹,没有一丝停顿,那场六月飞雪也下得分外浩荡。
台下的许多观众,都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哪怕此时的天空晴朗,就连一丝云都没有,可他们依旧不自觉的闭上双眼,露出了惬意的神情,仿佛是在享受雪花掉落在脸上的冰凉。
屋外大雪纷飞,室内的众人自也惊骇莫名,唯有那位垂死的老人无动于衷,他的眼里,只有那一位时隐时现的少女。
他已是老如朽木,可少女依旧如同一朵娇嫩的春华,她漂浮在空中,清秀的眉目微微含羞,脸上浮现的红晕与数十年前初见时一般无二。
她双唇微启,发出无声的低语。
老人顿时明白,一下子老泪纵横。
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而我能够苟活至今,也是赖你之故。
原来这么多年,我居然一直未曾孤单。
他沟壑密布的苍老脸庞,刹那间重返青春,松弛的肌肤变得光滑,原本那些老人斑,也被健康的小麦肤色取代。八壹中文網
仿佛光阴回溯,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十九岁的英俊少年。
而后,他站了起来,抓住了少女伸出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消散于空中。
琴声袅袅,戛然而止。
白厚栩微微摇头,今日心境不佳,发挥的估计只有七成,最终结尾的部分,也懒得再随性发挥,续上一些。
他收拾起琴,转身便走下了台,走到李可佳旁边,催促道:“琴已弹完,这便送我回去,学堂里的晚自习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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