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三十四年五月初一。
时间还在丑时,漆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一轮如玉的半月被闪闪群星环绕其中,向大地播洒出道道清光,给万物都蒙上了银白的轻纱。
纪城西城的一处小院厢房,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魏征红着一双眼,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上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湿重的夜露,一丝丝寒意顺着领口衣襟爬了进去,令他的疲倦的精神稍稍一振,但依旧当不住一股股饥饿和倦意在体内涌动。
为了今日的考试,昨天他戌时便上床休憩,可各种杂念忧绪纷至沓来,整整三四个时辰,愣是一刻钟也没有安神入睡。
到得现在,他不仅饥肠辘辘,体软身绵,思绪也禁不住有些麻木呆滞。
他叹了口气,用拳头狠狠的锤了一下脑袋。
魏征啊魏征,枉你以往还自诩人杰,临事之前却如此胆弱不宁,现今如此不适,今日的科举一试必定状态全无,怎能诸多英才之间脱颖而出?
魏征正懊恼不已,突然见到一旁正厢房的门突然开了,只见一个披着旧衣的白发老人在月光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迈过陈旧斑朽的房门。
魏征吃了一惊,上前两步,施了一个礼,惊讶问道:“李掌柜,你怎么起来了?”
李守根憨憨的笑了笑,道:“魏书生,你今日要去科举,这时辰,啥食铺都没开门,我就起来给你做点吃的。”
魏征只觉一股热流在心里涌起,眼中骤然蒙上一层雾气,他略带哽咽道:“李掌柜……李掌柜此举,某永世不忘。”
这时,李氏也从李守根的身边走了出来,插嘴说道:“那天要不是魏书生你帮咱们说话,说不得还真被那个张二娃唬住了,今天肯定哭都来不及哭。这都是你对我们的恩,咱们记着呢。魏书生,你吃饱了去好好考,若是真的成了,以后给王上当官,别忘了替我们这些老百姓做主就行。”
魏征垂着头,深深的施了一礼,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接下来,魏征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在院子里背了一会书,精神也终于跟着有些振奋。之后李氏端着一碗煮的很是浓稠的野菜汤过来了。
魏征也是饿得紧了,再度答谢之后,便唏哩呼噜的吃了起来。
李氏见他吃相,也不禁有些好笑,道:”“魏书生,你慢点吃,辰时方才开考,至今时辰还早,来得及。”
魏征点点头,但嘴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几乎只是瞬间,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汤便被他喝了大半。
读书人的尊严,令他并没有解释纪城里集中了燕国各地来参考科举的读书人,物价是一天比一天鬼,考虑到之后还要返乡,他已是囊中羞涩到吃不起饭的程度,从昨日到现在,几乎一点东西都没有落肚。
李氏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又问道:“魏书生,你说那黑虎帮,真的就这么没啦?那咱们欠它的银子,也真的不用再还了?”
魏征含糊不清的说道:“那黑虎帮已是烟消云散,李掌柜你们的钱,当然是不用还了。”
说着,魏征心里也不禁有些感慨。
虽然自己说走了黑虎帮的那几个无赖,可那日李氏夫妇久计无力之下,野菜铺子都没有再开,跟他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商议了许久,最后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开始到处借钱。
可最后忙活了几天,却没有在外借到一分银子,凑齐10两欠款终是毫无可能。眼看就到了该还钱的时候,李氏抱着自家那个可爱俊俏的小闺女,在院子里失声痛哭,生怕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此被人夺了去。
魏征看在眼里,又是黯然又是愤怒,打定了主意,若黑虎帮的人真个儿上得门来,他定然不会坐视,哪怕真如那个令狐老丈所言,成为城外坟岗的一缕孤魂野鬼,也在所不辞。
可没有想到……
魏征现在都能回忆起那日发生的事情。他就怔怔的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个穿着黑红官服的人从他面前川流而过,那些平日里总是一副倨傲嘴脸,平日很少踏足西城的的衙门中人,急急忙忙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蜂拥而至。每个人都宛如疯了一般,脸上无不一副凶神恶煞之极的表情,仿佛有人掘了他们的祖坟,动了他们的乌纱帽一样。
他一时好奇,忘了自己和李氏夫妇的处境,便忍不住与许多西城百姓一般,跟在了这些衙役的后面,准备去看个究竟,探究一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最后,他愕然发现,那个仿佛与满城衙役结下有生死大仇的居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嚣张跋扈的黑虎帮。
黑虎帮在西城的几个典当铺面,瞬间被查封清洗,不仅如此,历来效率低下的衙门,竟然似乎把所有黑虎帮的底细都摸了个清楚,闯进许多人家,把黑虎帮的那些爪牙,一个不漏的抓了个干净。
其中就有那日在他面前一脸嚣张冷酷的张二郎。
眼看着对方垂头丧气的被两个衙役押送着从他身边走过,魏征怔了许久,紧接着就飞一般的奔回了李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以泪洗面的李氏夫妇,换来两人惊喜交加的表情。
此时,听到魏征的回话,李氏不由怔怔道:“这天底下居然会有这等事,难不成那黑虎帮是得罪了什么人……魏书生这些天可曾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黑虎帮被扫除之后的这些天,魏征一直在房内看书,几乎是足不出户,看得出来,李氏这些问题已经憋在心里许久,恐怕是早就在外打听过,却也没有得到任何头绪,故而只能来问他。
魏征摇摇头,道:“某不知。”
说这话的时候,魏征眼前仿佛蓦然出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青年书生,他正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说改日一会,不见不散。
是他么?
魏征突然一笑,若真是那位许贤弟将这黑虎帮一事回报给了燕王殿下,为西城百姓除此毒瘤,那自己若是在科举之中败下阵来,在那不散之约中,自己又怎有脸再在酒桌上举杯相邀?那岂不是家犬与猛虎论交,草鸡和凤凰称兄,徒惹人笑尔!
他魏征,读了半辈子书,难不成就落到这个跟豪杰好汉提鞋都不配的地步?
一念至此,魏征之前的满腹忐忑骤然一扫而空。哪怕整个人依旧有些疲倦,可当他走出李家大门之时,整个人已是身姿笔挺,好像一支离弦之箭。
“魏书生这次定然考中。”李氏看着那背影,突然说道。
李守根疑惑道:“为啥?”
李氏白了他一眼,道:“你那日来我家提亲的时候,也就是这幅模样。哪怕我爹嫌你穷,千不肯万不肯,你不也是像个强盗似的领着人把我给硬抢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