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厚栩这一日起了一个大早。
伺候他穿衣的宮婢文鸳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壮着胆子垂首问道:“殿下面带倦意,可是昨夜休息的不佳?可需要奴婢给殿下端一碗醒神汤?”
白厚栩眼里带着几分血丝,但精神倒是不错,闻言答道:“睡了一两个时辰,倒也不怎么疲惫,无须劳烦了。”
文鸳答应了了一声。换做往日,见白厚栩心情似乎不错,也跟与自己搭话,她势必不依不饶的和王上多说两句。可今日不同,文鸳心里始终有些怯怯的,应和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文鸳与一旁的夙沫一起,四只素手在白厚栩身前身后忙上忙下,过了一会儿,终于仔细妥帖替他将一身便服穿好。
之后白厚栩大踏步的走出寝殿,殿门口围拥的一群内侍立时齐刷刷的跪到了地上,口呼:“殿下千岁。”
声音不小,惊起了花园中的几只飞鸟,扑腾腾的展翼而起。
白厚栩没有看面前乌压压的那一片头顶,目光跟着那几只鸟儿奔向天空。
只见此时夜色尚未退去,整个天地都沉浸在黑暗里,但远方分明已有黯淡的曦光出现,就像一团灰白色的磅礴大手,仿佛下一刻便要将这无边的黑暗撕碎,将一方清明还给这混沌鸿蒙的人世。
“起来吧。”
随着白厚栩的一声口谕,顾忠从地上站起,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殿下,现在是去北门么?”
“嗯。”
顾忠见白厚栩一时没有动身的意思,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殿下,老奴另有一事禀报。”
“说吧。”
“听翠微宫的宫人说,张良暖已经两日未曾进食了。”
白厚栩“嗯”了一声,沉默一会儿,问道:“她想要如何?”
顾忠道:“张良暖说,她想要见殿下一面,若是见不到,那她便不吃东西。”
白厚栩不置可否,又问道:“她还有什么话?”
顾忠怔了一下,面露犹豫,道:“张良暖说,她那胞弟是一时受奸人蛊惑,方才做下这些事情,希望殿下宽宥。她们姐弟自幼相依为命,若是她胞弟有罪,她愿意一力担之……”
白厚栩眉毛一挑,诧异道:“一力担之?这是她说的?”
顾忠用余光注意着白厚栩的脸色,此时心里骤然一凛,原本想好的说辞有些说不下去,而袖中那一张地契也霎时间变得有些烫手。
顾忠在心里暗道,张良暖啊张良暖,这可不是咱家收了东西却没有尽心,同是上京旧人,咱家也想拉你一把,只是奈何殿下对你情分已薄,你那些话儿再说下去,只怕你都自身难保。
“回殿下,这是老奴听翠屏宫里的奴婢说的,是真是假,老奴也不知。若殿下有意,老奴便差人去问个清楚。”
白厚栩道:“不必了,接下来这段日子,孤事务繁重,并无空暇纠缠在此事上。黑虎帮的罪名,孤限令廷尉府查清,昨日已报了上来。张昆作为黑虎帮幕后主使,在外打着孤妻弟的名义,巧取豪夺,纪城上下无人敢制。正如此,短短时日内,黑虎帮才宛如洪水猛兽般,一发而不可收拾,因它而家破人亡的百姓,查出来的也足足有七十八户之多。人证物证俱在,可称罪数如山。”
说到这里,白厚栩盯着顾忠,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孤那日在上朝之时,曾经当着文武百官说,此事不论涉及何人,皆一个不放,一个不留。结果查来查去,却查到了宫里面,现在朝堂上下,都在看孤会怎么做。而孤念她跟随多年,想着保全一下,已是无颜以对天下。现在,她假如真要与张昆同生共死,那她便去!”
顾忠越听越是不对,正准备给张良暖说两句好话,只听白厚栩没有稍一停顿,继道:“即日起,翠屏宫里的宫女内侍皆尽数裁剪,一应人等,不得随意进出。每顿饭都给她送一碗野菜汤,她爱吃便吃,无论如何,你们谁也不许私下多给她一点东西。听懂了么?”
顾忠听得心里发颤,赶紧回道:“老奴知道。”
白厚栩冷道:“孤现在要私下去考场看看,你随孤去罢。”
“是。”
科举的考场在白厚栩的授意之下,就设在王宫南门之外。没人知道燕王殿下为什么执意如此,但也没人愿在这些细微末节之处跟他作对。
故而,当今日白厚栩走上北门城墙,便能看到两条由点点红光组成的长龙,从远方绵延至此。
长龙之中,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模糊黑影不绝于缕的从远方走来,白厚栩知道,那些便是来自燕国乃至周边州郡,前来参加他燕国科举的士子书生。
他们到了考场之外,递上名牒,登录在册之后,再稍加搜检,便能入场考试。
五日之前,白厚栩在简伯安处收到消息,预计这一回前来参加科举的士子数量会超过三千人。
这已经是远超了白厚栩乃至朝堂众人的想象。
须知,大周的读书人虽不少,但这可是地广人稀,又刚遭了兵灾的燕地!虽说这一回没有什么乡试府试作为筛选,但按照白厚栩之前的估计,最终能有一千人应考,他便已是心满意足了。
可最终,这个数字足足多了两倍。究其原因,是因为燕国此番科举一事并没有遮掩,也并没有禁止其他州郡的士子参考,于是在周边州郡不得出路的平民士子们,也闻风而动,纷至沓来。
一时间,令他和负责此事的简伯安也有些措手不及,最终不得不下令再度在附近紧急征辟另外几处官衙作为考点,一直忙到昨日,方才安排妥当。
等他脚下不远处这一处主考场坐满之后,便会有人把后来的那些士子引去别处,最终在卯时一同开考。
“殿下今日为众平民士子燃灯之举,必将留作一段佳话,传颂千古。”顾忠站在白厚栩身侧,见他看着远方出神,忍不住开口说道。
白厚栩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道:“仓促之举,疏漏甚多,孤站在此处,倒是遗憾大于欣喜,不能体味那天下英雄尽收于手的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