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寿堂出来,早在外等候的近书撑着伞窜过来。
“爷……”他觑着沈寂低沉的脸色开口,却没了后言。
沈寂面无表情的抬头望天,片刻看向他,“你且先自己回黎安巷,我下晌要回趟大理寺。”
前日吏部文书下来,果然如他所料,皇上并没有理会文清侯,而是将他调到大理寺补少卿的缺,如今军田案皇上催的紧,又恰逢年底,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此次回侯府也只为接这道赐婚的旨意而已。
近书将伞递给他,“小的即刻就回去,只是齐老夫人明日回固安,遣人相问爷何时有时间去趟齐家别院。”
沈寂的母舅齐恒是顺天府尹,但齐家本家是在固安,只是于京城中置办一间别院,位于清安坊,方便家中人入京办事能有地儿歇脚。此番齐老夫人带着儿媳来京城就住在此处。
沈寂想了下,“你叫人去回话,说我今日下了衙就过去。”
近书应声,直接从内院的角门出去。
沈寂回到侯府他自己的院子里把官袍换上,又撑伞往外走,将将走过垂花门,沈放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厮追上他。
“五爷,还请随小的去趟文庆堂,侯爷有请。”
沈放若不找上门来才奇怪,沈寂托着自己的官帽,淡淡看了他一眼:“走吧。”
文庆堂正是文清侯府前院的正堂,他平时去的不多,偶尔一次进去也是为了得训斥,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除却沈放,屋内还坐着沈宴。
他进去时父子俩正在谈论着什么,当看到沈寂那一刻,两人言语一停,竟出奇一致的垮起个脸。
两人很默契的没说话,更没让沈寂落座。
沈寂对此倒很见怪不怪,将官帽戴好后在堂中朝两人施礼,“见过伯父,大堂兄。”
沈宴不太情愿的站起身回了一礼,而后又坐下,目光落在沈寂身上,有些轻佻。
沈放手里拿着一枚玉佩把玩,见状只是微微点头,“我听说你才从你祖母那儿回来?”
“是。”
沈放语气转瞬就变得强硬,“你祖母的意思你也知晓了,稍后我会入宫求见皇上。”
沈寂闻言躬身道:“伯父还请三思。”
“这还需要三思什么?我已经九思了!没必要再思虑了!若无你弄出来这么一档子事,我何苦入宫去寻皇上的不快?”
沈寂淡淡道:“伯父要劝,当劝皇后娘娘,这是娘娘下的懿旨,若让皇上出面阻止,就是扫了娘娘的脸面,皇上不见得会让伯父和祖母遂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宴一直缄默不言地听到这里,没忍住开口问道:“这婚事难道不是你自己入宫去求的?”
“是我去求的。”沈寂轻笑,“所以我这是在跟伯父说,请娘娘收回成命的可能不大,愿伯父省些力气。”
这番话可谓十分无礼了。
然而沈寂在李老夫人面前需要有所顾忌,但在不仁不义的沈放父子面前,有些道义他并不想遵从。
沈放听他这话顿觉心里窝火,眉头紧蹙,腾的一下站起来,怒道:“你就非要这么跟我们作对?你祖母尚在病中,我叫你多在福寿堂侍候汤药,你这些天就日日住在黎安巷,如今又要不顾我们反对,非要娶赵千……赵家那个女儿!我且问你,你这是不要这个家的意思了吗?”
他人一入中年体态便有些虚胖,加之嘴边那缕学文人做派而蓄的八字胡,莫名就有些喜感,因此在怒火中烧时也没什么威慑力。
沈寂依旧清冷淡漠,“伯父为侄儿立的这则罪状,请恕侄儿不认。”
沈放怒喝:“你若还把我放在眼里,把你祖母放在眼里,你又怎会将长辈的命令置若罔闻!”
“是侯府于我不义。”
沈放气的瞠目拍案,“沈长清!”
“侄儿在!”
看着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沈放是第一次对这个自小在府里不敢表露自己的脾性的侄子,感到陌生。此时与其说他是气血上涌,倒不如说他不想再和沈寂对峙。
总之他觉得现在有点头晕。
这种如同手持长戟蓄力一击,却像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实在受不了。
于是指着沈寂“你”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沈寂哂笑,“年关将至,寒风凛冽,伯父还需仔细身子,侄儿今日所言句句肺腑,还请伯父舍了入宫求娘娘收回成命的念头,剩些力气留去诏狱。”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见诏狱二字,父子俩皆一愣。
沈寂不动声色的搓了搓官袍下被冻的有些没知觉的手,直起身,“军田案,伯父可有所耳闻?”
军中有人贪军饷置私田已是举朝皆知,他们怎会不知晓。
沈放望向他,目光中似乎十分不解,“这和我有什么干系?私置田产的不是抓了个副千户入诏狱,又不是……”
他的话到这里顿时停住,脑中灵光乍现,立即又跌坐到圆椅上,脸色倏地苍白如雪。
他记得自己去年像是在怀来那里买了一些田产不假。
“你是说,那个孙啸虎在怀来购置的田产里面,也有我的一份?”说完仿若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先帝即位后,为制衡功臣扶持文官集团,怎料一方势力削弱的同时让文官集团如日中天,被先帝所忌惮,遂设立锦衣卫,掌有刑讯之权,主监察百官之事,且跳脱出寻常司法章程,三法司无权过问。
卫权日渐庞大,先帝又设东厂制衡,后期废除厂卫。
后今上登基,为巩固内外,重新启用厂卫,在锦衣卫与东厂之外另设立西厂,厂卫组织从一家独大到三足鼎立,更是以恐怖残忍的刑讯闻名朝野及民间。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诏狱。
相传入诏狱者,能活着出来的十有一二,能全须全尾出来的,百不足一。
思及此,沈放已被吓愣。
这个惊吓来得可比那道赐婚懿旨有分量的多!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他缓了半晌,再说话时声音仍然在发抖,“我得入宫求见皇上,此事我并不知晓,我也是被人所害,此事与我无关啊!长清!你得救我!你是大理寺少卿,军田一案由三法司与厂卫同审,你们怎能让锦衣卫胡乱抓人!”
沈寂皱眉,“与不与伯父有干系,待入了诏狱,纪大人自有决断,何况孙啸虎亲口咬出伯父,您认为逃得过被审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