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不是初回被不讲道理地拎起来了,燕清淡定自若地悬在空中,也不扑棱,还顺手扯过吕布的前襟,擦了擦被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
对上那凶神恶煞的神情,燕清以镇定得近乎冷漠的嗓音缓缓劝道:“重光深感主公厚恩,虽万死亦不能报也,然此事干系极重,还请主公为大局作想,莫意气用事。”
“瘟疫初临,正当防微杜渐,我等尚有一争之力,有清亲去督促,一可扬主公爱民如子之名,二能叫底下人不得不尽心尽力,杜绝偷工减料,三是清略懂防疫之法,需亲至疫区才好定策施行。”
哪怕是现代的灾区疫区,都得有些重量级的官员前去巡视,以精神上鼓舞、安抚民心为主,督促赈济为辅。
“主公固然拦得住清,可又有谁能拦得住扩散的病势?一旦瘟疫扩散开来,别说兵员同吃同住的子龙全军铁定葬送,整个扬州怕都难以幸免。届时我等心血付之一炬,需避退回豫不说,百姓刚得喘息,又将惨遭‘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之悲。莫说清身为一州刺史,蒙主公不弃,得此托付,自当在其位谋其政,保守此地,责无旁贷,单是同为大汉子民,又怎能对这般苦痛视而不见,对天下苍生的福祉置之不理呢?”
燕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吕布再要装聋作哑,也没法继续无动于衷了。
他是屡次见识过瘟疫夺人性命的厉害,才决然不愿燕清奔涉那生死未卜的险境。
对上燕清那殷切清澈的双眸,吕布深吸一口气,粗鲁地将燕清放下,漠然道:“若重光不幸染疫,布又待如何?”
燕清拍拍胸口,面不红气不喘道:“清行事偶显大胆无章,却何时叫主公失望过?若无法胜任,一开始便无颜开这个口。主公无须心中有所挂碍,静观其变即可。”
吕布面无表情地磨了磨牙,从牙缝里蹦出句燕清虽没听懂、却本能地感觉定不是什么好话的话来,旋即宣布道:“布亦同往。”
你可别添乱了!
燕清差点将这话脱口而出,看在吕布控制住暴脾气,分清事情轻重缓急的份上,他唯有耐着性子,拍对方马匹:“清欲在前方全力施为,城内就万万缺不得主公坐镇,唯有求托您鼎力相助,才无后顾之忧。”
吕布不为所动:“城中有元直看顾,伏义等将亦渐返程,连先生这等弱质文人都去得,布身强体健,又如何去不到?”
为让他放弃这荒谬恐怖的念头,燕清舌灿莲花,直将他提供后援的重要性拔高到决定此事成败的地步,见吕布眉头微舒,复诚恳道:“元直独木难支,此事唯主公方能胜任。而自灵帝来,瘟疫频发,灾害横行,纵使地方官吏积极上报,朝廷却自顾不暇,无法施以救援,方让百姓离心丧命。此事虽凶机四伏,若处理得当,于我等亦是收拢民心的大好时机。”
吕布闷不吭声,却没调头就走,燕清便心下略安,继续道:“想除贼安良,只需有充足人马在手,又有哪方诸侯做不到?哪怕将黄巾贼寇尽数清剿,护春耕无恙,于主公名声不过锦上添花罢了,无甚出奇。可若连疫病也抗得,日后何愁百姓不来投奔?兵民为抗战之本,这显而易见地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是因后方支援不及,功亏一篑,错失如此良机,未免太过可惜。”
吕布微眯着眼:“重光究竟有何要事,非得吩咐布去办不可?”
这便是说通了。
“自是攸关性命之事,断不得半分马虎,然主公心细如发,定将手到擒来。”燕清笑得眉眼弯弯,接下来却是滔滔不绝:“还请您命民众广采青蒿焚熏,此为未雨绸缪;于城郊设防疫所,派遣医者去家家户户义诊,遇高热致喘、血斑瘀块类似症状,疑然疫者,连其家属,即刻带去隔离;命人将预防知识和简单的祛病方子刻在石板上,展于城门旁边;由官府出面购入大量灰岩,与柴火分层铺放,煅烧数日,将所生白灰撒入……”
吕布一开始还板着脸仔细听,结果燕清越说越多,一会儿他就两眼蚊香,晕乎乎地左耳进右耳出,漏了个一干二净。
燕清看吕布明明记不住还要强撑,时不时装模作样地点个头,十足色厉内茬的模样,着实觉得有趣,心里的紧张忧虑无形中就淡去许多,也不再为难他,拽了纸笔,事无巨细地写下。
他递给吕布:“若有不决之处,问元直便可。”
“重光使唤起布来倒是痛快。”
吕布不耐烦地抱怨了句,却还是低头将纸叠好,怀着老大不痛快地应了。
燕清知他即便再不情不愿,只要答应下来就肯定会做到,又说了几句好话哄他脸色好转,才带着要交给徐庶做的部分,急冲冲地往他府上去了。
且说被关押了一个多月,终于重见天日的孙策刚从兵营回来,由亲随领着往吕布所赐府邸的方向驭马而行。
那些忐忑不安的孙家旧部一直担心着他的安危,在见到他安然无恙后,多是惊喜过度,掩面泣之。
孙策在劝慰之余,心里亦是彷徨不清。
他对袁术的贪婪有所预料,知其定不会痛快将父亲的旧部归还,却是别无他选,下定决心前来投奔时,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不料才刚为对方效力不到半月,就稀里糊涂地被一锅端了,当阶下囚的时间倒比在袁术麾下的时日还长。
在暗无天日的狱中磋磨这么久,孙策一见到那神武不凡的吕将军亲自见他,坦明招揽之意时,他毫不犹豫地就降了——结果在表态后,吕将军也半点不带迟疑地释放了他,聘他作军中从事,甚至爽快将旧部悉数送还。
对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孙策既惊喜又诧异,更多还是似在云雾之间。
就在他神游天外的时候,忽见拥挤密集的人潮纷纷自行往路两侧靠拢,中间就让出了一条让马车通行也绰绰有余的道来,连他胯.下的马也被惊得哕哕几声。
孙策安抚地拍它几下,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亲随笃定道:“定是重光先生。”
“重光先生?”
孙策一愣,并不是不识得声名赫赫的这位奇士,而是对其分明初下寿春不久,却与遭百姓又怕又恨的袁术不同,竟如此受到爱戴而感到不可思议。
孙策以为对方既有急事在身,就注定要擦肩而过,不料很快就有幸见着这运筹帷幄,才识超群的谋士的真面目了:燕清本策马急急而过,直往城外去的,不经意地往孙策这头瞥了一眼后,骤然调转马头,朝他这冲来,劈头就问:“你可是孙文台之子,孙伯符?”
孙策先是被他姝丽非凡、温润如亚的气貌所震慑,闻言回神,从那熟稔的语气听来,下意识地以为是父亲故人,肃然行礼:“正是在下。”
吕布军中但凡是品级不低的将领,燕清就没几个不认识的,匆忙一瞥下,见是个相貌陌生,高大俊朗,英武超凡的小伙子,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就肯定了对方的身份,展颜笑道:“来得正好!”
他将要稍微绕道带去徐庶府上的公文取出,不由分说地交到不明所以的孙策怀里,想了一想后,将它们一分为二,好声交代道:“劳烦伯符跑上一趟,将这些交予元直手上,越快越好。”
孙策初来乍到,连燕清口中的“元直”是谁都不清楚,刚要颔首领命,就见燕清和蔼可亲地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亲切地拍拍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帅哥的肩,指着另一半,以不容商榷的口吻吩咐道:“这些便交由你去办了。”
孙策:“……”
燕清憾然一叹:“可惜事关紧要,不是个闲聊的好时机,否则清定要与伯符好生一叙才是!你那故友公瑾甚是牵挂于你,昨日不远千里来此,专程与清见了一面,那般翩然风姿,着实令人见之难忘。等你安置好了,当立即向他报个平安才对得起这番情谊。”
孙策一时间没能从在袁术麾下时见惯的闲散惫懒、傲慢作态的氛围中调整过来,就被塞了满满一怀的活计,听燕清提及至交好友的名讳,他恍然收敛心神,惊喜道:“公瑾竟就在城内?”
自前年一别,他家中遭逢剧变,
燕清莞尔一笑,昂然举鞭,回身往东南方遥遥一指,声琅琅似玉玦相击;“应该就在驿站吧。”
言罢,不等孙策道谢,燕清便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位先生平日就是如此做派?”望着那潇然洒脱的背影,孙策悠然神往,喟然感叹道:“主公有此士在侧辅佐,公路大人败得不冤。”
第一次见面,就被燕清委以重任,孙策对待起来自然也极其慎重,目送对方离去后,就从亲随口中问出了“元直”的名姓与官邸所在,将手中差使完成后,才回府细看交托给他去办的那些。
结果越看越一个头两个大,苦不堪言:让他行兵打仗,训练兵卒,巡视街道还称得上得心应手,燕重光大人是出了名的知人善用,怎就如此高估于他,尽交给他一些士人文官的事务去办?
偏偏这是他第一桩差使,断不能搞砸了。
还是这亲随见他面露郁闷,提议道:“既然公瑾大人来了,将军不妨去寻他相助,也好让他尽早心安。”
正觉困顿难行,无处下手的孙策眼前豁然开朗,忍不住大赞了他句:“此言大益!”
他利索地将这些棘手难题收拢入怀,浑然不知自己踏入了燕清所埋的陷阱,一心奔向那相识多年的挚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