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郭嘉之才策谋略堪称举世罕觅,辨人批命亦是神准异常,也未能料到自己还有明明都醉得不省人事了,还能被上司粗鲁灌入醒酒汤,逼着清醒过来的一天。
只是当他痛苦地睁开眼,正要发作,就看到了笑颜如花的燕清背后跟着个印堂发黑,凶神恶煞,只憋屈不言的主公。
极善审时度势的郭嘉,当场就被这可怖光景给惹得一个激灵,迅速将心态给调整了过来,只惫懒地抬了抬眼帘,等晕陶陶的脑子恢复片刻,才简单问道:“几更了?”
燕清笑容可掬:“三更已过,四更未至。”
“你也知道这是什么时候。”郭嘉满腹牢骚,瞧着虎着脸的吕布一身惊天怨气,不难想象自己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只得强忍下去,长叹一声,问道:“重光有何要事,竟连这一晚功夫都等不得?”
“自是十万火急。”燕清讨好地把他扶正,又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衣,省得他被晚上的冷风冻着:“早些与你和主公定下,就能早些放信鸽上路,他不就能早些赶去?”
郭嘉以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气,不置可否道:“何人?”
燕清万分肯定道:“你看周瑜周公瑾如何?”
“庐江太守?”郭嘉蹙了蹙眉,身为扬州别驾,他对这个世家出身,这一年里政绩出挑,考评出彩,相貌很是英俊豪锐的青年虽有印象,却并不算深:“主公麾下文武如云,若真细择,未必就没好的人选。何故用他担此大任?”
燕清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也早做好了长篇大论的打算,听他质疑,便温和一笑,徐徐道来:“依清之见,公瑾为英隽异才,极有胆略,初初为其友伯符……”
……
十日后,由倾力说服了吕布与郭嘉两人的燕清所送出的信件,经几只浑身雪白、体态圆润的鸽子之足,静悄悄地到了庐江舒县的太守官邸,轻轻落入一指如葱根的手中。
周瑜展开布绢,见这密信的落款处竟是主公印戳,不禁惑然凝眉。
辅人解密释码之物,虽置于书房之中,与机密一同无时无刻不着亲随看守,只是周瑜智极,平日又颇有闲暇,出于谨慎起见,早已将其了然于胸,如自幼便熟读的经史子集那般倒背如流尔,完全不必再仰仗那些外物,就可即刻进行解读。
他却不慌不忙,先把布绢重新卷好,拢入袖中,温然一笑,先屏退侍婢,步入密室之内,又命人在外严密坚守,才独自伏在案前,细细审阅。
读完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只是待陷入思绪之中的周瑜走出室内,侍卫们却足足候了几炷香的时间。
“这封送去甄城,这封,”周瑜唤入一亲信,淡淡一笑:“就送去寿春。”
因吕布军中唯有事关紧急时,才采用飞鸽传书这手段,是以暂未得人知晓。周瑜一边暗自筹备,一边耐心地等了几天,果真就等来快马几匹,收到几封煞有其事,实则言之无物的假信。
他也认认真真地回书几封,遣人驰送出去,便慢条斯理地准备了十数车粮草,点上一百余原就是只听命于他的部曲,竟是要亲自押送着这批军资往北去了。
沿途每逢岗哨,得人问起,他也不避讳,只风度翩翩地答所携物资是奉主公之命,取了庐江一郡今年收成的三成充作军备。
因不容有失,需他自领人,尽快送去甄城。
因袁绍与公孙瓒为阻止吕布进一步北侵,而组成联盟一事已广为人知,备战御敌的措施无可厚非,周瑜这套说辞,也未得任何人质疑,更不敢耽搁了要事,任他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半月之后,忽然彻底失去这行人的踪迹,又未闻他进入兖州境内,才惹起了轩然大波。
带着粮草辎重,衣冠济济,剑佩锵锵的百余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在自家势力范围凭空消失?
只可能是生了异心,半途转道,改投别处去了。
等途中其他郡守后知后觉到周瑜的不妥之处,赶紧着人通知远在兖州州治的吕布时,周瑜叛吕投公孙的消息,也已在颇感得意的公孙瓒的刻意宣扬下,广泛传了开来。
吕布毫无疑问被触了逆鳞,感到颜面扫地,当即勃然大怒,对周瑜之背叛深恶痛绝,不但在议厅里当着诸多部下的面将他骂得体无完肤,摔了好些杯皿,不管不顾地写了好几封痛陈怒斥其毫无操守、薄恩寡义的信,大张旗鼓地送去周瑜的新东家公孙瓒处,给注定要混得风生水起的前部下添堵一回。
因不满主公冷待苛用,改投旁人的举动并不少见;因自具慧眼,因更看好目前暂弱势那方的前程,不惜从强势的东家往低处走上一走,转身“下嫁”的做法也不罕有;走前不厚道地将前任主公狠剐一刀,来个破釜沉舟式的借花献佛,换取信任和看重的行径虽得人诟病,也未到遭人唾弃鄙夷的地步。
吕布现好歹为举足轻重,割据三州的强势枭雄,当初识人不清,辨人不明,又待人不足,现不过是损失些钱粮和颜面罢了,还对此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居然追骂到别处去,反倒有损风度,惹人发笑尔。
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是,脸色铁青的吕布一回到里厅,一身滔滔怒火转瞬就不翼而飞了,反倒暗含期待地看向燕清:“如何?”
不说他这很有本色演出嫌疑的表现确实精湛,且说他勇于自黑的决心,燕清就不得不捧场地来个击节鼓励,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将他狠狠地夸了一通。
直叫吕布浑身书台,才看向郭嘉道:“如此一来,那些个瓒绍布下的耳目定当中计。”
郭嘉颔首:“这些可都是你教予公瑾的?”
燕清摇头。
他只大概讲述了计划,和希望周瑜能达到的目标,至于具体策略,就全放权给周瑜一人制定,他们负责配合即可。
本以为要等上十天半月,周瑜才会定谋,不想他如此效率,当天就开始采取行动了。
周瑜这种智商情商具在,能让史上起初对他不以为然,甚至颇怀恶感的程普都对他赞不绝口的厉害角色,在诈降和反间这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
燕清一开始就不打算班门弄斧,打着任他自由发挥的主意。而收效就目前看来,也的确很是不错。
筹码不带够,诈降就不可能打动得了人。周瑜尚未成婚,并无家小可带,要让公孙瓒放下戒心,又要彻底‘激怒’吕布,自然就是带些他最需要的兵粮去了。
郭嘉微眯起眼,玩笑道:“嘉不解的是,重光分明与他见面不多,却极是信任。就不怕公瑾将计就计,来个假戏真做?”
“有主公神武雄才之珠玉在前,又有挚友伯符如鱼得水在后,放眼看去,不过是萤火之光而,怎配与日月争辉?”燕清既然敢放周瑜出去,就是自持有他不会背离的筹码。抿唇一笑道:“未免太小瞧公瑾了。”
郭嘉黠然道:“嘉只得一双鱼目,自不及重光慧眼。还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当你是爱公瑾姿貌出众,方及信之。”
燕清眉心一跳,作势踹他:“你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白日无端生胡言。”
吕布插话道:“只因那些个蝇头小利,他们就能对公瑾深信不疑?”
“主公此言差矣,那可是满满十几车的粮食,好大的手笔,怎能叫做小利?”
也就是吕布财大气粗,才不把一郡的三成收成看在眼里。可在周瑜权限之内,这已经是他能一下调动的最多粮草了,加上百来精锐兵卒,足以彰显诚意,也够让据着荒凉幽州,耽搁务农,哪怕有修生养息一段时日,一打起仗来也多得捉襟见肘,正为这犯难的公孙瓒心花怒放。
燕清纠正完了,又郑重其事道:“降将携重礼而至,又是公瑾这般雅达聪哲之仕,公孙瓒断无置之不理之理,无论是疑是信,都得予以接纳。更何况公瑾擅谈论,与其相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再有主公这些骂信助上一臂之力,他要在营中周旋一二,非是难事。”
没准以周瑜的人格魅力,叫善于发掘将才人才的刘备都会为之心折。
燕清莞尔道:“即使最终不得取信于瓒,亦可拂袖而去,转叫袁绍起疑,觉我军与瓒军互通,以赠粮草为信,共谋他所据冀州也。”
周瑜带着这引人瞩目的粮草与人马,轰轰烈烈地进入了作为幽州州治的蓟县,不等他叩开城门,听闻此讯的公孙瓒便按捺不住心中火热,亲自策马出迎。
公孙瓒非是甚么求贤若渴之人,之所以对周瑜另眼看待,不惜降尊纡贵,将他接入官邸之中,又招来诸将,摆宴清谈,起初是爱他此弃暗投明之举,有痛击吕布傲狂之效;后则是喜他行事果决识趣,直断自个儿悔路,夺了如此之多的粮草送来,被吕布恨得仪范皆失。
虽知周瑜于江东一带颇具声望,有名士美誉,可真正一见这风流美丈夫,哪怕是少时被称赞姿貌甚美的公孙瓒也叹为观止,心中喜悦。
待宴毕,周瑜彬彬有礼地先做告辞,公孙瓒也回了内厅,因他帐中未设军师,商议事情也只是跟自己那几个从弟和长史关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