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武百官在心里认定,吕布这回重获陛下信任,定要挟恩图报,以此加官进爵,他们虽感无奈,可在劫后余生的此时此刻,也选择了缄默不答。
实在是被那不讲理的兵匪围着,肆意杀害的恐惧极是刻骨铭心,他们再不想品尝第三次了。
况且说是封赏,以朝廷如今这摇摇欲坠的模样,连活命的粮食还是吕布慷慨解囊,抠出的一点救济,剩下一些搬不动的华室宫宇,和恐怕还没吕布的私藏丰厚的金珠贵宝,能叫吕布真感兴趣的,也只有比骠骑将军更高的官职的印绶了。
结果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吕布仿佛认为自己已然履行了臣子的义务,隔天就领上自己并燕清共计五万出头的兵马,潇潇洒洒地要回兖州去,当的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理由也很正当:他是听闻陛下逢难,才不顾一切抛下前方战事,强行分出五万兵马,一路长驱疾驰,才赶到的长安,这会儿马腾韩遂已被打跑,他也该功成身退,回去继续主持对抗袁绍入侵的战役了。
然而他这么高风亮节,不图回报,小皇帝在傻眼之下,就成了头一个不乐意的。
要说以前朝廷还有三千御林军做遮羞布来充充场面,又有皇甫嵩和朱儁俩忠节大将坐镇,马腾韩遂等军阀更在张绣的劝说下送出质子、为表臣服,刘协心里好歹有底的话,时至今日,人财两空、一度危在旦夕的他,是再不相信除吕布外,还有甚么忠勇可靠诸侯,肯护他性命了。
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大难不死的刘协就将这点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吕布坚持要走,可以,但一定要带他们一起走!
刘协狠狠地下定了决心,也雷厉风行地采取了行动:首先是寻了由头,叫吕布不得不多留几日;接着是亲自提审了在马腾韩遂二人行下那大逆不道之事后,就被捉拿下狱的张绣,不由分说地判了个斩立决;旋即暗告幸存的大臣们,一同收拾行囊,清点国库所有,预备迁移。
当几日后吕布入宫来,想再请辞时,就被小皇帝这双手一摊,摆明了要厚颜无耻地赖上他的架势,给震惊得五体投地。
刘协神情恳切,眸光湿润,屏退左右,只留几内侍后,竟是自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起身,不顾礼仪地布下殿阶,亲手将象征大将军荣耀权柄的金章紫绶,不容推辞地交到吕布手中:“经此一事,吾已看清,世间唯吕爱卿乃社稷之臣也!现京无兵甲,亦无坚壁,何处兵马,不能轻犯?若卿就此离去,吾命将休哉!”
“陛下言重了。”吕布不禁动容,凛然下拜道:“臣深蒙帝恩,刻思图报,若见陛下有难,纵有千山万水,亦当即刻飞驰而来。”
见吕布还没领悟到自己要跟他的军队一起走的意图,刘协也有些着急,得了这份承诺,于他不过聊胜于无,真到紧急时刻,又管什么用?
这回他能熬到吕布赶来,是因为马腾韩遂等人终究有点顾忌,不敢直接对他这皇帝下手,可那滥杀无辜的手段,却着实叫人胆寒。换了之前燕清所说的匈奴左贤王,甚至凉州一带活跃的羌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等好运,已是走到头了。
刘协这下连委婉都不委婉了:“吾知爱卿忠义不移,只是从兖州豫州,赶至司隶长安,期间路途遥远,不说所耗巨大,有劳民伤财之害,单是这耗时漫长,若敌势汹汹,京师便如那手无寸铁之稚童,是连一时半会都拖不住了,爱卿哪怕有心来救,也只能见到吾之尸骨矣!”
“陛下当保重龙体,怎能出此不吉之言!”吕布大惊失色,先劝了这么一句,又毫不犹豫地建议道:“陛下有此顾虑,也有道理。不若布将这五万兵马留下……”
吕布竟如此大方!
刘协心神激荡,对吕布仅存的最后一点忌惮,也随这话散尽。可他再动心,理智也把答应的话语给收了回去:善领兵打仗的朝中大将已是尽数战死,剩下几个歪瓜裂枣,怎领得动统领五万大军,护卫京师,给他保驾的重任?
再何况——就朝廷这窘迫的现状,连官员的粮饷都是靠吕布才发得动的,他哪怕要了这五万人马,也根本养不起啊!
堂堂天子,既收了臣下的兵马,又找臣下要粮供养,饶是刘协脸皮已经算厚,也干不出这招人非议的事儿来。
于是刘协只有割肉般放弃了这送到身前的人马,转而跟这再老实可靠不过的大良臣探讨许久,燕清又恰到好处地出来打了圆场,迟钝如吕布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吕布踯躅片刻,面上流露出几分意外和挣扎,半晌再拜道:“若陛下不嫌许城简陋,臣愿迎驾。”
刘协长舒一口气,大笑道:“有吕卿家在,吾大可放心!”
燕清忍不住多看了毫无破绽的吕布一眼。
要不是因为他就是这计划的主导人,这会儿也得被吕布这炉火纯青得连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的演技,给骗了个彻底。
刘协夙愿得偿,欢天喜地之下,把他极有好感、也同有祛逆护驾的燕清的官职,往上大提了一把。
既有爱屋及乌的意思,也有对吕布示好的意思,还有皇帝本身就对这位名满天下的貌美君子十分喜爱,三项加成之下,竟是叫燕清一步登天,当上了司诸王入朝、郡国上计、封拜诸侯,主礼仪事务,仅在三公里头的司徒之下的大鸿胪。
官是够大够响亮了,哪怕无任何实权可言,可燕清他们最看重的,本来就是这层光亮名誉,和大义之名。
至于权力本身,他们有的是自己去抢的能耐。
这下可好,因是皇帝的坚持,一番降尊纡贵的劝说后,才换来吕布勉为其难地答应,满朝公卿纵使心里泛着嘀咕,也隐约意识到日后的生杀大权,在小皇帝一是心甘情愿,二也是被逼无奈的拱手相送下,就注定掌握在吕布这看着无害的狡诈武夫手里了。
最敢忠言直谏的愚忠臣子,早被马腾韩遂当那儆猴的鸡给杀了,剩下的虽也多是忠于大汉,终究也爱惜自己性命,是以在跟随吕布迁去许城的途中,很是安分守己。
起码就没半点要对皇帝所享受的待遇显然还不如吕布最倚重的军师祭酒、也就是新近上任的大鸿胪燕清来得高的这点,发表过只言片语的不满。
因这相安无事的相处模式,返途顺利得不可思议,哪怕带了这千来累赘,也没把这支强骑队伍的速度给拖慢多少。
才十来日,就快抵达许城了。
燕清心情一好,对恋人就尤其温柔,叫吕布极其受宠若惊、食髓知味之余,悄悄摸地放慢了行军速度,只求让这份难得的柔情蜜意持续久一些。
这天晚上,吕布舒舒服服地俯卧在榻上,放松了浑身的钢筋铁骨,一脸享受地由他心爱的军师祭酒捶打揉捏肩背。
燕清为了方便,直接跨坐在吕布那健壮颀长的大腿上,一边按照华佗教他的方法做着推拿按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吕布聊着:“主公这过河拆桥的速度,可有些快过头了。”
在整个小朝廷都落入自己掌心之后,吕布就懒得跟小皇帝虚与委蛇了,十次召见,都托有事,肯见一两次就算不错。
刘协对这怠慢的态度却不敢有甚么不满,而是心里忧虑,疑是自己的妄为太叫吕布为难,才招来不快。
吕布懒洋洋地哼笑一声,对那次的被抱胳膊,感到很是耿耿于怀:“那蠢物险污了布之清白,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燕清手里的动作无意识地停了下来,沉默半晌后,仍然疑心自己兴许是听错了:“清白?”
吕布忿忿不平道:“布这胳膊,岂是他配摸的!”
燕清的眼皮蓦然一跳,居然生平鲜有地被逼至无语的境地。
少顷,他明智地选择了转移话题:“事情进展如此顺利,离不开马腾的鼎力协助。”
吕布:“哦。”
看他显然不感兴趣,燕清只好又道:“有陛下在我等阵中,刘表刘焉那合军进犯一念,就注定不了了之了。”
刘表原还被刘焉说得有几分意动,在得知吕布如此大手笔,竟然干脆利落地将整个长安朝廷的人马,都给拉到了自己的地盘里后,就没半分做这继袁绍之后的出头鸟的念头了。
要是刘焉半途撤手,对方远在益州,且安然无恙,他这与吕布治下州郡直接接壤的荆州,岂不就如被盟友公孙瓒的袖手旁观给坑得只能孤军奋战,沦落至一蹶不振的袁绍那般下场?
反正他与吕布无仇无怨,吕布也暂无力扩张领地,不如继续以逸待劳,等旁的势力沉不住气,联合与吕布对抗时,他再伺机而动,或是趁机偷袭后方,或是参与其中分一杯羹,都有机会。
吕布敷衍十足地点了点头,心神早已跑到了别处去:“唔。重光这技艺,是愈发精进了……”
的确精进不少,这才一会儿工夫,就让慵懒的老虎周身发热,兴奋不已地一个翻身,在被翻红浪之间,共赴巫山云雨去。
而在这姑且称得上是皆大欢喜的迁都之中,处境沦落得很是尴尬困窘的,无疑是父亲忽然成了目无君上的逆臣贼子、皇帝又死皮赖脸跑到吕布势中、调解使命也不了了之的卫队队长马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