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云自生出疑窦后,便有派人去暗中盯梢。
白日护送燕清去往议厅时,期间不是无法开口,然他犹豫再三,仍是选择暂时缄默。
不只是因他一向稳重谨细,而是在未见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与那人共事多时的他,是不愿相信其有叛意的。
也忧会否因过早告知,致枉杀无辜,亦或是打草惊蛇。
待他搁置了告与燕清的念头,返回兵营时,便收得他派去探听的兵士回报,于那长社一带有可疑兵马私屯后,他二话不说地点了骑兵数百,就要杀去那一探究竟了。
待他一路风驰电掣,奔袭至长社时,四周山林幽暗,可那些军帐皆是空空如也,不现人影,登时心里一沉,哪里还不知自己恐怕已然中计!
果然,他欲速速领人拨马回身,可没行几步,马脚却被刺索所绊,又因光线黯淡,根本看不清足下所埋陷阱,妄动之下,便是几人闷哼落马。
既怪他自己抓贼心切,又被同僚或是叛者扰了心神,也是他万万没想到方才通报屯兵之所的亲兵,竟是被人收买,才受命刻意将他引领至此!
而那一直在前方带路的亲兵,自是已在领他们进入圈套后不见踪影了。
尽管知道此行多半已是凶多吉少,赵云也丝毫不惧,手持锋锐银抢,眸光杀意锃亮,扬声大喝道:“是哪个卑鄙小人,直至此刻还不敢现身,羞于同我常山赵子龙一战!”
话音落下不久,便见四下火光弃冒,蔽处所潜的兵士燃起沾捆了脂油的火把,将被困的赵云等人围得严严实实。
领头者盔缨血红,白甲簇亮,亦持长抢,赫然是曾于赵云军中受训的马超马孟起。
不怪乎能接触到他亲兵,以致成功收买关键一人,再将他诱入陷阱。
赵云冷静地想到此处,比起他自身安危,他更在意背后主使到底是何人。
马超的叛变,只能勉强说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赵云曾为其帅,接触颇多,观他平日表现安分自然,已是彻底融入兵营当中,又因身份敏感,只能居在微位,实在难以随时随地都对袍泽保持戒备之心的。
能驱使动马超的,应该也只有西凉那位军阀,亦为其父的马腾了。
赵云的想法与燕清的分析不谋而合,他们都立即想到,光靠马超的作用,是不可能达到对方目的的。
而且之所以将他牵引至此处,又不急下杀手,要么是担心兵戈相击的铿锵杀伐之声会惹来巡哨注意;要么是布下这番陷阱是临时的不得不为,碍于准备过于仓促,只能将他困于此地,拖延时间,而好在别处暗度陈仓。
赵云更倾向于后者。
马超所领的不过是千余步卒,兵数上不过稍微占优,军貌又半点不比赵云临时点的五百精锐来得强势,他们纵使落入陷阱、行动受到妨碍,可要不顾一切弃马,行出圈做平地迎击,也能战个两败俱伤。
唯一最叫他费解的,则是他们手中分明都持有弓箭,身为主将的马超却不知为何,迟迟未下达命令。
心念电转后,赵云面上一片平静,只徐徐逸出一口气来,漠然道:“主公平日待你不薄,你便如此回报?”
火光微跃,马超面上神色也跟着变得晦暗不明,闻言并未流露出不屑、得意、或恼怒的情态,只硬硬地解释道:“为人子,食汉禄,人伦大义,子龙将军想必也能体谅超的难处——”
赵云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不能。”
马超:“……”
赵云以无比冰凉的目光注视着哑口无声的马超,铿锵有力道:“主公待云恩重如山,云纵万死不能报,岂是汝等反复小人能明了的!”
话至此,已是图穷匕见,赵云果断绰抢高喝道:“全军听命!随我赵子龙突出重围,不得延误!”
便毫不迟疑地弃掉成为累赘的坐骑,率先踩着尖刺木椿,行得鲜血淋漓也似丝毫不惧,举抢一边打落射向他的诸多箭矢,一边引着带来的五百军士气势如虹地杀向外圈。
赵云怀死志沐血奋战时,吕布亦一马当先,带着数前人马驰骋在许县之郊。
他当然不止单靠自己亲领的这股人,而是在出城前正式下命,将屯于许县的全部兵士分出二十多路,只留贾诩张辽带余下一万镇守城池,其余具四散去寻。
效果十分显著——对方虽是筹谋多时,又足够隐忍,却先因或被赵云察觉而被迫提早行事,又后不曾想燕清竟心思如此细腻敏锐,露出的马脚在仓皇之下,根本来不及遮掩太多。
而在找到于绝对的劣势下跟马超战了数百回,尽管遍体鳞伤,战意却依旧饱满得不可思议,愣是撑到援军到来才真正倒下,濒死奄奄的赵云之前,先被逮住的,却是顺着偷偷在皇后殿中挖出的地道逃出许城,灰头土脸的小皇帝一行人。
燕清虽猜出他们所图不小,却真没想到真正目的,是要瞒天过海,将小皇帝给偷渡出去。
要真让他们走成,落入刘焉手里,说不上动摇他们根本,却也会制造不小麻烦。
上回通过衣带诏清除的汉室忠臣的血才干透不久,新一茬忠君为国的就又冒出来了。
不过汉室失势太久,吕布掌权已成定局,在老一代中,留下忠汉荐国的烙印还比较深刻,而在诸葛亮陆逊这一代中,恐怕已是淡得将无痕迹了。
燕清对这些人不惜一死也要维护的皇室正统虽不屑一顾,可对他们却不存在真正的恶感,但清算起来,也不会心慈手软就是了。
追根究底,是各为其主,信念不同。
可能是少了李郭等人乱武掌政的那段忍辱负重的磨砺,燕清所见到的这个刘协,甚至还不如史上所写的那位——虽也同样薄恩寡义,至少还有些悯民之心。
但无论如何,他也才十六岁罢了,生存环境又常走极端,性格长偏一些,也无可厚非。
真正昏庸无道、忠奸不辩的,是他的父皇汉灵帝,刘协其实未享到多久尊荣,却得偿还父过。
燕清对刘协的处境略有唏嘘同情,但也仅此而已了。
而刘协一开始是真被燕清那神鬼莫测的狠辣手段给吓病了,也是他高热数日,险些丢了性命的惨状落入伏皇后眼里,直让她无法忍受,苦苦哀求父亲伏完进宫,让他亲眼目睹堂堂大汉天子所蒙受的恐惧与屈辱。
本该享尽尊荣的高贵血脉奄奄一息,呓语不断,那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不忍的场面。
而伏完心底始终是忠于汉室的,之前是因自保之心占了上风,方未直接参与进衣带诏一事,这回也下定决心,哪怕无法匡扶正统,铲除恶贼,也要救帝出水深火热之中。
恰在这时,顺利与马腾韩遂达成联盟的刘焉,亦秘密联系上了侍郎崔琰,再经此说服了掌管玉玺的符宝郎一些人,两股人一拍即合,便决定先挖地道,将帝后送出已遍布吕布爪牙、戒备森严的宫中,再急往西处的益州逃去。
若是病得昏沉的刘协知晓,他眼中忽然变得忠实可靠的汉室宗亲,其实与害他落入如此境地的马腾等人为盟,说不得就要再斟酌一二。
然而他无从得知,在身体渐好起来后,听得这一线生机,就忙不迭地应承了。
可单凭他们,想彻底瞒过宫中耳目,也是极难之事,倘若走漏半分消息,都能彻底激怒吕布,让最后一批大汉忠良为此丧命。
后还是徐庶做游侠时认识的一位故交恰在朝中任职,思及他或还有报汉之志,便想得方法,先让刘焉派兵捉住徐庶母亲,再由皇帝写封控诉吕布昭著恶行的血书,如此软硬兼施,定叫那孝子出手协助。
事情发展,也确实如他们所想。
尽管徐庶远在扬州,可于吕布势中却是资历极高,深受信任。有他私底下派人费心掩护,就连精狡如燕清,都未能察觉一丝一毫。
要不是地道很快挖成后,他们的人中有的难免松懈了些许,不慎露出些蛛丝马迹,让许城军中最为心细的赵云起了疑。
才使得他们慌乱之下,唯有推快计划,且因此功亏一篑。
如今要接应他们一行人的益州兵士,转眼间就被吕布的人马杀得一干二净。当高大雄骏的赤兔来到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满头满身皆是灰尘土屑的刘协面前,他在无尽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下,终于忍不住以袖掩面,泪水直流。
吕布对这些自知必死无疑、反倒视死如归,只拼着最后的时力对他破口大骂的臣子视若无睹,只漠然睥睨着刘协,平静问道:“陛下何故深夜出宫?”
刘协泣而不答。
伏皇后崩溃尖声道:“汝等奸贼欺上罔下,定不得好死!”
吕布被骂,对此反应最大的却是燕清。因还要从他们口中拷问出还潜藏的细作和其他兵马,他们还算有用,便暂不杀,只指挥兵士粗鲁地将他们一个个拖走关起,很快就只剩下帝后二人。
伏皇后激动诅咒,燕清也只淡然一笑:“罪妇多嘴甚么?拖她下去,先关押起来。”
吕布纵有不臣之心,屡次救驾的大功却是事实。若没有吕布,自作聪明的刘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哪儿还能锦衣玉食地妄想夺权?
史上的曹操曾傲然说过,“天下若无操,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这句安在吕布身上,也是极其适用的。
帝不贤,何期民顺?
汉室欠了天下一个英主,刘协则欠了吕布几条性命。
燕清的话音刚落,伏皇后便被兵士捂嘴拖走了。
吕布继续逼视刘协,重复道:“陛下何故在此?”
见四周除了如狼似虎的吕布势下兵卒,便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又是形容狼狈,颜面扫地,计划业已败露,逃离无望,刘协闻言颤了一颤,垂泪强笑道:“吾不知。”
他若还能有些担当,将这事认下,或是试着替那些为他发出生入死的臣子求情,吕布还能稍微高看他一眼。
结果刘协唯恐自己真被吕布所杀,竟是睁眼说瞎话,不肯承认了。
还不如伏皇后一个妇人来得有骨气。
吕布暗暗将怀中燕清抱紧了一些,拨马回身,同时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顾惜龙体,尽快回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