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雾。
白水镇被一片氤氲罩了严严实实,好似一头白蟒盘在了上空,吞吐着云雾。
陆无生起的不算早。
大雾都散了大半,山那头的金光将院子里的几棵树映得金灿灿的时候,他才走出屋子来。
张家安排的很周到,特意给他分配了一个安静的小院。
等到陆无生起床,便有在院外候着的下人去捧了早点来。
茶是山间的新绿,白水镇早春的茶,都泛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味道。
入口甘甜,柔顺。
加上一碗蟹子粥,倒算得上是享受了。
可相比于陆无生的闲适,张家府上倒是显得格外忙碌。
这是举家搬迁,除了留下几个看宅子的老仆人,大部分人都要随着张富户去南州。
那边的酒庄开得大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再过些年,张家少爷也该念书了,去南州城上的书院启蒙,如何也要强过在这偏僻的镇子上。
所以,整个张家府邸都是热热闹闹的。
四下嚷着,搬花瓶啦,古董啦,各种老爷夫人的行礼啦。
几个妇人家,轮流抱着圆嘟嘟的张庭生,又指挥着下人。
风风火火的,脸上满是笑意。
唯独胖乎乎,像一枚铜钱的张富户,蹙着眉头,一直念叨着。
“武师们怎么还不来呢?”
“怎么还不来呢?”
“不应该的。”
日子又过去了两天。
张家府邸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就连平常栓狗的链子都塞进了马车。
可张府请的武师还没有来。
看门的老陈头说。
“大抵是出事了。”
“最近去南州的山路很不太平,十六路的响马都聚到了一起,声势浩大。”
“听说现在王屋山里,响马数千,个个都沾了人命。”
“甚至有的还喜欢吃女人和孩子。”
“官府派兵去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看来这南州,是去不得了喽。”
老陈头说这话的时候,“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叶,脸上的褶皱就如远处那层峦叠嶂的群山一般,一片接着一片。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他们单是听说过响马,那些可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
这回连武师们都折了,这南州肯定是过不去了。
可张富户不信,他是在南州城里请的武师。
花了大价钱,个个都是顶尖的好手,方圆数百里的强盗都要给他们些脸面。
怎么会折在山里?
南而且州城的生意才开始做大,若是这时候断了去路,张家酒庄可就真完了!
张富户很急切,他老来得子,做的一切都是想给自己张家这独苗铺路。
毕竟,在白水镇上,是没有出息的。
总得去城里,扎下根来。
于是,白胖的张富户每日,都去镇口的那棵大树下等着。
风吹日晒,好似另一棵树。
又是三天过去了。
武师们还是没有消息。
张家原本绑在马车上的行礼,原封不动的又都一件件搬了回去。
张进财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坐在自家门槛上,喃喃道。
“不应该,不应该的。”
“大半的家业都砸进去了,怎么偏偏这时候遇到匪乱?”
陆无生远远地看着他,在他印象中,这位好心的胖员外,运气总是不好。
父母早亡,依靠着自家酿酒的手艺,支起了个酒摊子,每日走街串巷的卖酒。
四十多了才取上媳妇,夫妻两人恩爱,便在镇上开了酒馆。
起初两人生意越发的红火,就连州府里的人,都知道这春风酿。
甚至有不少江湖客,不辞数百里蜿蜒山路,慕名而来。
这张家的生意,就这样一点点的做了起来。
可惜,日子好了没几天,张富户的原配夫人便因病去世了。
直到十年之后,张进财才续弦,纳妾,为的只是不想断了张家的香火。
好不容易有了张家少爷,却是又聋又哑,魂魄不全。
要不是陆无生那日,一曲百鸟朝凤,怕是那张庭生如今都不会说话。
门槛上,失魂落魄的张进财摘下了头顶的瓜皮帽,大风一吹,便都是飞舞的稀疏银发。
他六十了,在这方世界,已经算是长寿的高龄。
他一生行善,总想着在临死前,走上一回好运。
哪怕,就一回。
陆无生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
直到夜深,他才默不作声回了院子。
院子中间,一只皮毛油亮的老黄狗端坐着,银色月华下倒像是一头狼。
看样子,是等了自己许久。
它低低的发出了一些声响,泛着金光的皮毛,被大风吹拂,竟然平添了几分锐气。
“看来你也觉得白吃人家几天酒菜不好意思。”
“也是。”
“谁叫咱们屋子垮了,连住得地方都没有。”
“看你这几天吃的,顿顿给你喂肉,大户人家也不能这样造啊。”
陆无生拍了拍老黄的狗头,叹息着进了屋。
……
第二天一早,陆无生收拾了行礼。
将身上全新的黑色长衫换了下来,小心的收进布包里。
那是张庭生的母亲亲自缝的,见陆无生的衣裳又破又旧。
要是出去请人做,又怕怠慢了客人,便寻了一块好布,自己估摸着做了出来。
张家的人总是这般热情。
对自己如此,对镇上的乡亲们也是如此。
陆无生相信,要不是有了孩子,张进财是更愿意留在白水镇的。
他在这里待了一辈子,六十岁的人了,何必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州城去讨生活。
那是个龙蛇混杂,动辄死人的地方。
中间还要赶三百里崎岖的山路,寻常的老人家,都怕死在路途上。
可张家有后了。
他行善积德一辈子,就想走运一回。
让自家的庭生有个出息。
房间内,陆无生拢了拢眼前的头发。
罕见的用一条黑色丝带将发丝束起,露出消瘦苍白的脸颊来。
原本破旧的粗布衣裳又重新套在身上,腰间别着一把生锈的黄铜唢呐。
天星刀用布包裹了几层,背在背上。
又将木推、钱铸子等东西一股脑的塞了进来。
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去。
镇口之外,一头皮毛金黄的狼狗见到陆无生的装束,疑惑地吠了几声。
好似在问,陆无生为什么又换上这身装扮?
陆无生没说话,只迎着猎猎作响的大风,朝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