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城,夜色如幕。
距离陆无生离开,已经足有四十日了。
这些天,南州发了大水,远处的王屋山崩塌。
整个南州城都被浸润在幽黑的洪水之中。
可怪异的是,这些水涌不进屋子里,便只沿着街道奔流。
一月前在河畔曾私定终身的青年男女,便只能隔着滔滔河水,相互遥寄着相思之情。
南州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水城,家家户户便在阁楼上,拴了一只竹排、小船。
方便出行,去换些粮食。
也得亏是清明这等盛况,家家户户多少都存了些吃食。
这大灾之下,竟罕见的没有饿死人。
有人说,是家里祖宗显灵了,原本空了的米缸,竟然生出了米来。
烧过的木柴,一夜间又堆满了房舱。
南州的百姓们,一边祈求着洪水快过去,一边虔诚的向祖宗英灵叩首上香。
王屋山崩的那一夜,不少人都梦见了未曾谋面的先祖。
他们说,在阴间,有一位恩人送他们渡了黄泉。
这大水,是恩公在镇杀阴间的邪魔。
于是,南州的百姓们,便有了新的供奉神灵。
有人画出是一位背着棺材,发丝垂落的干瘦青年。
背后是显化的虚影,伸展着八条臂膀,
肩膀上有一只玉蝉,腰间有唢呐,手牵黄狗,纸钱纷飞。
没有人知道这尊神的名字,只知道先祖们说,要谨记。
每一年的清明,莫要忘了。
那一日,南州的家家户户,便开始张贴新的神像。
关于王屋山的传说,便又多了一则。
……
夜深,南州城里,冥河依旧汹涌。
无数的人间妖鬼,望向城外目光凝重。
数日前,他们见到了幽冥中那惊艳人间的一剑。
也见到了有人引黄泉,而渡众生。
他们是新死的鬼,因意志不凡,有子嗣供奉,而未入城外的幽冥。
却在那亿万万没入黄泉的妖鬼之中,见到了自己的故人。
有挚友,有爱人,有父母,有师尊……
乌衣巷中,一尊背着铁弓的壮汉,从灵牌之中走出。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迟疑,将要奔赴幽冥。
那是陈铁匠家的先祖,据说生前,曾一箭射下过一头大乌。
实力极为可怖。
他踏着月色,落到了南州城的城头上。
却发现,不少人竟早就在此等候。
膀大腰圆身披连环锁子甲的悍将,是王屠夫家的先祖,据说曾在沧海与蛟龙搏杀。
腰身纤细,一袭黑衣的女子,手持一柄冷如秋水的长剑。
那是白寡妇的先祖,生前是一名绝世剑修,仅差一步,便可入圣。
一位大儒,手持书卷朝着他笑。
“陈兄,就等你了。”
那是巷子里,林家酸秀才的祖上,据说曾经开宗立派,实力不俗。
背弓的汉子落地,看向众人,望着城外的幽冥,幽幽道。
“诸位,那可是幽冥。”
“这若一去,便不能回了。”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修为和天资,便带不去来世。”
林家的女子寒眉一竖道。
“真是啰嗦!”
“都是走到这般境界的人,多修几世便又如何?”
“恩公不过第二境巅峰,尚且敢斩冥帝,我等苟活了数百年,难不成连个后辈都不如?”
膀大腰圆的汉子摩挲着,城墙上斑驳的砖石,看着幽冥中那列阵的阴兵,目光灼灼道。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一去,魂飞魄散又何妨?”
背着巨弓的汉子无言,再不说话,径自走上城头,弓如满月!
一箭荡开了幽冥!
……
南州城以东,幽寂的王府内,巨大的湖泊如一面镜子。
水中倒映着一艘楼船、一轮明月,还有一位男子。
那是南州的穆王,容颜虽老,可贵气依旧。
身边正挨着一个清秀的小厮,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远方道。
“王兄,你真要去帮他?”
“那是自然。”
“为什么啊?”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这扇合拢。
“因为我好像发现,这世间越来越有意思。”
“你看着大周,像不像那就要完全塌了的王屋山?”
“这么大的一份热闹,怎么可以少的了我?”
小厮歪这头想了半天道。
“那你可要活着回来。”
男人哈哈大笑,揉了揉对方蓬松的头发。
脚尖轻轻一推船只,便踏风朝着幽冥而去。
……
南州城以北,一处落满了桃花的园林中。
身穿大红色官袍的马志远,立于一株巨大的榕树下。
夜风阵阵,“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一名提着幽黑长枪,身披战甲的男子,走了进来。
榕树下的木桌上,放着一坛酒。
男子记得,那是三十年前,他们种下这棵榕树时埋下的。
约好了,若谁身死,活着的便带着这一坛酒,去墓前祭拜。
只不过,今日好似两人便都是准备赴死的。
“王屋山塌了。”
“黄泉开始蔓延,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淹没整个南州。”
马志远久久望着那棵榕树,没有回头。
声音便如这落叶般,纷飞在夜色里。
薛贵捧起满是泥泞的酒坛。
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碗。
酒水清冽,口感醇厚。
若是不出意外,这将是他在人间喝的最后一碗酒。
“那不是挺好,你可以辞去这人间躯体,越过黄泉,去见婉儿了。”
“你等了三十年,不就是要等这一天吗?”
马志远低下头,想了好一阵才道。
“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冥帝不死,一切都是徒劳,我以凡人之躯,没入黄泉,不知多少年才能到彼岸。”
“倒是你,要比我先去一步,化作幽冥阴兵。”
“真的想好了?”
薛贵哈哈哈一笑,刚想说话。
眉心骤然亮起一道金芒,好似某种禁制一般。
如同树根扩散,勒入他的血肉。
撕心裂肺的痛苦,令这位大周神将,疼得只能弯曲身体,拄着长枪,不让自己倒下。
那是皇帝留下的圣旨,是龙脉所化,致使他不能违抗。
“呵呵呵……”
薛贵口中渗出鲜血不断滴落,扶着长枪,脸上露出癫狂之色。
门口的那匹瘦马不断抬腿嘶鸣,极为不安。
他望向幽冥,声音沙哑。
“皇帝的大算计,把我也拉入了局中。”
“可我答应了婉儿,也答应了楚帅。”
“生也好,死也好,我都是这南州边关的守将。”
“我见到了那些死去的弟兄,我喝了幽冥的酒,便已经是幽冥中的鬼!”
“这圣旨,管得了人间,还管得了幽冥不成!”
嗡——
话落,薛贵眉心的金光越发的强盛了。
丝丝缕缕如同丝线一般,勒住了他的咽喉,令他浑身的肌肉的都开始变形。
皮开肉绽,鲜血不断滴落。
就连意识都开始模糊。
咚咚咚——
忽而,南州城北,响起了沉闷的战鼓声。
数十万阴兵,在云头汇聚。
薛贵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忽而笑了。
不顾身上的那些金色丝线,骤然直起身来!
无数的血肉在此刻炸裂,椎骨化作粉末!
可他拄着那一杆长枪,笑得越发的肆意!
满脸血污,迎着大风豪迈道。
“此去阎台召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马老三,老子去了!”
薛贵话音一落,幽黑长枪的枪头,顿时刺穿了他的咽喉,眉心处的那一道金光,也在此时彻底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