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的身躯在屋内消散了,窗外金黄色的细沙随着晚风一点一点洒落进来。
好似时间的齿轮,在微微停滞后,继续转动。
陈仲元的面庞是凝重的,毕竟修剑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哪怕他有着几世的记忆,可在如今他就是一个失了剑心的武夫。
一切要从头开始悟。
就如同一把铁杵,要磨成利剑一般,虽知晓技巧方法,可还需用功和时间。
至于陆家的那小子,是一个异类。
不在天数之内,自己要做的事又过于重大,倒不必向他坦白。
免得多生了事端,出现意外。
只是不知道,图雅在斗场内,用仙图和那小子交换了什么。
陈仲元心头有些不安,图雅是仙人给他的一场劫,人有七情六欲,皆不由己。
哪怕知道自己不该受到那情愫的影响,可内心依旧会掀起波澜。
譬如此刻,在陈仲元心中,若是要拔剑,最好能留图雅的性命,能让她离开这亡命的大漠。
哪怕二人相忘,她为凡人,自己为剑仙,从此因果两清,再无瓜葛,倒算是最好的结局。
吱呀——
房门被推开,女子身材高挑,脸上蒙着粉红色的面纱,一对眸子好似星辰一般。
陈仲元的心跳在刹时漏了一拍。
命中的红线被抽走,自是难以克制情绪,想了半晌,只开口一句。
“你去哪儿了?”
图雅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径自走到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修长的大腿交叠,声音倦懒。
“去给你选兵器了,明日便要入斗场,你总不能空手上吧?”
她提着一个布包,一打开来便是零零散散的兵器。
长剑、短刀、匕首……
倒是琳琅满目。
“拿着!”
图雅抽出一把造型精致的长剑抛了过去。
“你是剑客,自然得用这个。”
长剑入手,颇有些分量,外层被黑色的皮甲包裹着,还有些细密的鳞片纹路。
虽未出鞘,但陈仲元依旧能感受到这剑的不俗。
“太贵重了……”
图雅摆了摆手,放下手里的茶杯,疲惫的神情肉眼可见。
“拿着便是,我可把身家性命都压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女人又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站起身来,风风火火的又离去了。
没有问陈仲元为何晕倒,没有交代她为何这样做。
只抛下这些兵器,像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陈仲元看着屋外,沉默了许久。
这一刻他才见到那熟悉的图雅,干净利落,果断潇洒。
但他依旧不安,因为每当图雅这样行事,定然是做出了某种选择,视死如归决不罢休的选择。
那一夜,陈仲元在屋内枯坐了许久,图雅没有再回来。
屋里的灯笼果凋谢了大半,原本火红的果子,干瘪紫黑。
清晨,陈仲元提着剑,又从桌上拿了一把金刀别再腰间,大步下了楼去。
客栈一如既往的热闹,店老板肥头大耳,在柜台后便扒拉着算盘珠子。
店小二已然正常,瘦如竹竿却灵活的在店里穿梭。
陈仲元望着他看了许久,他知道老友不会再见了。
他骤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
张叔夜说,那份在幽冥的礼物。
老剑神哑然失笑,伸手从柜台上取下一坛好酒,朝着小二抛去。
“小二,请你的!”
酒坛落在托盘上,瘦小干枯的青年望着那坛价值不菲的好酒,惊喜连连。
他肩上搭着毛巾,朝着陈仲元的背影市侩得躬身大喊。
“谢谢爷赏!您今儿大吉!”
小二的嘴角咧得灿烂,又传来和他人的低声交谈。
“哟,平哥儿,这是交上贵人了?”
“瞎说什么呢,我可不认得,就给人送过一回灯笼果!”
“我可不信,寻常人能送你这么贵的酒?”
小二直起身子,看向氤氲日光里逐渐远去的陈仲元,怅然若失道。
“谁说不是呢。”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请人喝酒的道理。”
……
……
陈仲元的脚步很慢,楼古城因为各种原因,最近热闹了起来。
大周的显贵啦,仙门的圣子啦,似乎都朝着大漠而来。
据说,和陆家小子弄的那个斗场也有关。
换而言之,在这场热闹里,要去搏杀的自己,也是这热闹之一。
马匹的嘶鸣声,驼铃的摇晃声,西北汉子们的叫卖声。
在喧闹的集市中,陈仲元又见到了那个獾女。
被绑在木桩上,肚皮臃肿,眼神痴傻。
干哑的声音,好似野鸭一般,不断地喊着。
“儿呀,儿呀。”
陈仲元看得出来,这獾女快死了,前几日胸前的汝房和水袋般肿胀,现在干瘪下来,垂在肚皮上。
一旁的男人叫卖着,木桩下的铁盆里是泛着臭味的食物。
陈仲元停下了脚步,他确信天数真的变了。
若是一千多年前,这獾女早应该被人买下,放生于大漠。
也因此她的那一窝子嗣得以存活。
五十年后,那位善心的江湖客病危将死,一头獾妖竟撞开大周国界,衔药而来。
男人的叫卖声不断,在日光里显得有些聒噪。
“够了,多少钱,我买了!”
陈仲元忽然出声,打断了男人。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赤膊汉子,见到有人出价,笑逐颜开。
毕竟这獾女再不卖出去就要砸手里了。
“三百两,概不还价!”
他伸出三根手指。
陈仲元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间,将图雅留下的几两碎银子都抛了出去。
碎银和铜钱散做满天星,切断了獾女身上的绳索,打翻了那令人作呕的铁盆。
那碎银,擦着男人的咽喉飞过,擦出一丝血线,尽数没入木桩之中。
那汉子脸色一白,知晓那铜钱银两飞过的轨迹,偏移一分,自己就会丧命。
出价的,是自己绝惹不起的人。
“日落之前我会来取,看好这女人,别让她死了。”
“要是出了意外,这银两就是你的买命钱。”
陈仲元说完默默转身,稀疏的胡须和碎发在大漠的清晨里看起来更为沧桑。
他不知晓图雅去做了什么,他只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要修剑心,就不能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这相当于,自己要重新走一条剑道,一条自己从第三世之后,就从未悟出的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