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依旧淅淅沥沥,洗去了正午微微升起的燥热。
姜煜逆着天光,长睫微垂,笑意温柔。
他对着宁姒的时候向来不懂收敛,总是笑得格外好看。
宁姒转过来正对他,一双眼都亮了些,“阿煜哥哥!”
“来,别躲这儿了。”他的手仍伸着。
宁姒便将手轻轻搭上去,然后被他握住了。
姜煜牵着宁姒走下台阶,他的随从则递了伞给宁姒的两个丫鬟。
明明也可以给她伞的……却要牵着走。宁姒这般想着,小手却乖乖窝在他手心,嘴角悄悄抿出一个窃喜的小梨涡。
“休沐日为何不找阿煜哥哥?”姜煜侧过脸来垂头看她。
宁姒迟疑了一下,“每次休沐日都去你家,好像不太好。”
“怎么不好?”
“你我两家不是亲戚,来往得频繁了会引人猜测。”
姜煜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轻轻颤着,“猜测什么?猜,你是我的小未婚妻?”
“!!!”宁姒步子蓦地顿住,姜煜脚步却没停,险些给摔了。
姜煜停下,稳着宁姒。
此时宁姒正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他,藏在发间的耳尖悄悄红了。
半晌,宁姒结巴开口,“阿、阿煜哥哥!你说什么呢!”
宁姒想,但凡阿煜哥哥对她有一点男女之意,就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姜煜笑意敛起,微微有些自责,“姒儿妹妹生气了?下次阿煜哥哥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不、不是。”宁姒把手挣出来,急忙将心思遮掩去,“我都十二了,就算议亲也不会有人说早,才不是小未婚妻!”
她重读了“小”字。
姜煜:“???”
尽管宁姒关注的重点可以说匪夷所思,他却没有笑,因为宁姒看上去并非撒娇。
她争得面红耳赤,当真认真起来,“阿煜哥哥,你什么时候才不拿我当小孩子?”
宁姒先羞后恼,现在又有些伤感无力,短短一瞬,情绪万端。
姜煜执伞立在雨中,周遭雨声滴答,两人之间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与宁姒对视着,发现宁姒看着他的目光专注而用力,里头含着希冀。
像是迫切地等待他的某种认可。
这真是个傻姑娘。
这一仔细瞧,才发现宁姒虽和小时候一样,总穿得粉嫩可爱,但她身量已近成年女子,只是格外纤细些,加之白皙小脸褪去了婴儿肥,乌眼、长睫、红唇,早已有了少女的妍丽。
若他最初认识宁姒时,她是这般模样,他还会拿她当不谙世事的小妹妹么?
不会。
宁姒的心跳声在沉默中格外明显,总觉得会被他听了去。
她知道,阿煜哥哥对她格外亲近的原因,除了他与哥哥的交情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们相识时她还是个小孩子。
阿煜哥哥对小孩子的态度明显比对女子要亲近随意许多。
他对嘉明郡主、魏姑娘、路边对他痴迷驻足的少女,都是一样的笑容,礼貌且疏离,连嘴角的弧度都可以丈量出来似的。
是她占了便宜。
如今她又屡次想要点醒他。
看清楚吧,阿煜哥哥,她早已不是可以随意亲昵的小孩子了。
却不知这样点醒的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失去。
宁姒的两个丫鬟以及姜煜的随从青山都静静等在几步开外,不明白两位主子为何突然不走了。
“姒儿妹妹,等你再长高些,阿煜哥哥就承认你是大孩子。”姜煜重新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宁姒的脑袋。
好像一切回到了原点。
宁姒想不明白。
方才,方才阿煜哥哥分明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
但与此同时,宁姒竟松了一口气。
她竟在害怕着。害怕阿煜哥哥会从随从那里再拿一把伞,递给她,然后各走各的。
生怕他说,既然你不想做小孩子,那我给你大人与大人该保持的距离。
她终究缺乏破而后立的勇气。
到了马车前,姜煜刚要伸出手,却顿住了,笑着与宁姒说,“姒儿妹妹,你先上车,阿煜哥哥给你撑着伞。”
宁姒没注意姜煜微微一动的手,点点头便拎着裙摆上了马车。
这一路两人都比平日里话少些,却不觉尴尬。
他们两人在沙州乘车绕城时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漫长的光阴在沉默中静静流淌,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开口打破沉默。
马车停在宁府,姜煜将宁姒送到了门口,笑着叮嘱,“回去泡个热水澡,喝碗姜汤,省得着了风寒。”
“知道了。”宁姒指了指他微微有些湿润的肩头,“阿煜哥哥也是!”
宁姒转过身,面上的笑容淡下来,终究忍不住想东想西。
总是这样,姜煜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一次反常的反应,让她翻来覆去地琢磨。
她真想再问他一句,冠礼那日后,他有没有看见她送的礼物。一个羊脂白玉雕的玉冠,鲤鱼摆尾的形状,和她今日戴着的荷叶水纹玉簪是一对。
她花了很长时间挑选,也是真的贵,但她并不为姜煜的发冠感到肉疼,反而纠结要不要将这个玉簪也买了。
最后还是耐不住喜欢这成对的意义,鱼与水呢。
她既想被姜煜发现,又害怕他会多问,问她为什么要买一对的玉饰,且含义如此日爱日未。
比他那对手串日爱日未太多,没有辩解的余地。
而姜煜这晚也难得睡得晚些,宁姒含羞带恼的样子时而闪过脑海。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渴望长大?姒儿妹妹需要的是他平视的目光么?
姜煜在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才惹得小姑娘忍不住发声,想要纠正他。
大概她这个年纪正是羞耻心最重的时候,以后再要逗她,得千万注意了。
……
祭天大典如期而至。
朝中六品以上官员悉数在列,主持大典的是年方而立的太子。
日光炙烤,帝后二人坐于玉辂车中遮阴,华盖大张,旌旗微扬。
宁姒等人换好了舞衣,祭祀之舞重在肃穆祥瑞,二十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都换上了深红色十二幅长裙,稍显暴露一些的地方只有抬手时会露出的半截小臂,以及交领处勾勒出的玉颈。
此时小姑娘们正拿手扇着风。
再热,妆也不能融了。
只盼太子殿下的祝词可以短一些,再短一些。
到了上场的时候,小姑娘们步伐齐整又轻灵,踏着叮叮咚咚的编钟声上台。
这群小姑娘俱是还未议亲的大家闺秀,大多十三四的年纪,跳起舞来动作优美却无媚气,在炎炎夏日带来一股凉爽,十分赏心悦目。
鼓乐响起,舞步渐急。
不少跳舞的小姑娘家中长辈就是朝中大臣,此时正在台下观礼,一道道老父亲的眼神慈爱地往台上投去。
宁姒一眼便看见坐于前排的宁大学士,趁着面朝台下的间隙冲他甜甜一笑,长睫一眨,又很快转过身去。
宁大学士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子骄傲感,只觉得台上那么多小丫头,他家的嘟嘟是最乖最漂亮的。
宁姒倒也想找找姜煜在哪儿,但他坐在后排,一时间找不着,跳舞之时也容不得她分心,唯有将祭祀舞跳得再好看些。
希望阿煜哥哥能看到她。
二十个身形相仿的小姑娘一起跳舞,着实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尤其姜煜还坐得远。但宁姒冲台下那一笑,就叫姜煜看到了她。
小姑娘的笑容是最甜的。
浓睫微垂,大大的眼儿弯成月牙,桃瓣般的唇勾起甜蜜的弧度,远远看去就知道她在笑。
舞毕,姑娘们先行下台,之后又是冗长的祝词,太子代上祈求秋报。
祭天大典结束后,姜煜起身离开,却听见一旁的人互相攀谈起来。
“就是宁阁老家的女孩儿!别提了,不久前还将媒人赶了出来。”
姜煜顿住脚步。
“为何?可是那男子家中不体面?”
“哪里,伯府的公子,独苗苗一个。听说是嫌年纪大了,可那吴公子也才十七岁,我本来还想给胞弟留意留意,可我胞弟就快及冠了,想来宁阁老更看不上。罢了罢了。”
听到这里,姜煜难免多看了一眼说话人。
身高不够、长相一般,大约而立的年纪还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
想必胞弟也出众不到哪里去。
配不上姒儿妹妹。
姜煜抬脚走了。
他并不为偷听感到可耻,只默默思忖着,原来已经有人看上姒儿妹妹了么?
怎么会,那么小一姑娘呢。
不论是那个十七岁的吴公子,还是快及冠的侍郎胞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这么多岁,还肖像人家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
姜煜有些气闷,他懂得宁大学士为什么会将媒人赶出去。
可这事倒给姜煜提了醒。
原来姒儿妹妹这个年纪不只有羞耻心,还可能慕少艾,所以那天开玩笑说她是“小未婚妻”才触了她的雷点,气得她脸颊通红。
连十七岁的吴公子都嫌大了,他在姒儿妹妹心里应当算老了吧。
所以才这么生气。
要是只是因为他大了这么多岁才生气,那还算好的,怕就怕姒儿妹妹是有了喜欢的人。
姒儿妹妹喜欢谁?
姜煜把各家的小公子都想了一遍。
年龄在十二以上十七以下。
长相出众的学问不好,家世清贵的样貌不显,打眼一些的如表弟谢容,那也和姒儿妹妹没什么交集。
且谢容文不及谢华,武不及谢繁,也就一张脸儿比他的两位哥哥都要漂亮。
不知不觉,姜煜把京城里的小公子们贬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