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早上,雨花市下起瓢泼大雨,沈景之在轰鸣的雷声里爬下床。哥几个都起了,等他磨磨蹭蹭洗漱好,高博文已经把早餐捎带回来。
沈景之从抽屉里摸出几个一元硬币,扔进高博文存零钱的玻璃罐里,领走一袋薄皮小笼包和一杯甜豆浆。高博文瞥他一眼,往他手里塞了个麻团:“多吃点,那玩意儿不知道搞到几点。”
“一个人十来分钟吧,你们专业人又不多,个把小时就完事了。”章明嘬完最后一口小酸奶,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眼珠子一转,提议,“今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呗,这以后也说不准啥时候能碰面。”
沈景之侧身坐着,翘起二郎腿:“难得你这畜生心里还有我们哥仨。”
“难得难得。”高博文和蒋渊点头附和。
章明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拿过打印好的论文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昨晚分了。”
他一个月能换两三个女朋友,分手跟家常便饭似的,心里压根兴不起半点波浪。倒是蒋渊看不过去,不耐烦地直翻白眼:“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视线一飘,落在沈景之身上,陡然又平衡了,“好歹谈过一个,比老沈强,舒服了。”
沈景之看都不看他:“爷喜欢男人。”
玩笑话没人当真,呵呵笑几句,话题引到天南地北。
答辩九点开始,平时背心拖鞋大裤衩的男生宿舍,晃眼看去都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沈景之正了正领带,抄起文件夹和高博文一起出门。
他模样周正,身形偏瘦,皮肤在阴沉的雨天里也泛着莹莹冷白的光。撑一把黑色长柄伞,往林荫小道上一走,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赶早课的小学妹禁不住频频回头,在沈景之一脚踏进小水坑脏了裤脚骂出句“卧槽”后幻想破灭,三三两两窜进教学楼。
高博文悠哉地落后他两步,嫌弃得很:“但凡你素质高点儿,都不至于单身到今天。”
沈景之没心思理他,快步走进教学楼,心里盘算着等会儿答辩老师提问论文的创新点他要怎么回答。
磋磨两个月,答辩五分钟。
等他们从答辩教室出来,云收雨住,密匝的乌云散开,树叶间打下几缕暖色的阳光。沈景之脱了西装外套往肩膀上一甩,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颇有点斯文败类的意思,又招来几道打量的目光。
两人上食堂打包了午饭,又晃悠回宿舍。
高博文囫囵吃完饭,出门去找导师,说是论文写得太好了,被专业的老教授盯上,点名找他去深入探讨。章明和蒋渊和他俩不是一个专业,答辩还没结束。宿舍里就剩沈景之一个,昨晚上操心了一宿,没睡踏实,他想抓紧时间补个觉。躺下没两分钟,手机又叫唤起来。
来电人——汪泽洋。
那是他大师兄。
沈景之第一次给舍友介绍师兄弟时,章明就笑他:“都他妈二十一世纪了还师兄师弟,咋着?您是哪个山头来的修士?”
他当时眉头一皱,语气极其认真:“不是修士,是驱妖师。”
“噗——”被章明喷了一脸奶茶,顺带被嘲笑了四年。
甭管他们信不信,他是驱妖师的事实板上钉钉。
汪泽洋一向爱操心,打电话过来先关心了他的身体健康问题,再关心他答辩顺不顺利,然后才进入正题:“师父让你尽快回来。”
沈景之踢开被子坐起来:“什么事这么急?”
“你不是一直想要青鹘刀吗?”
沈景之坐得更直了:“真给我啊?”
汪泽洋笑了两声:“你回来就知道了。”
“非得今天回?”
“你买下午两点的票,回来正好吃晚饭。”
也行。他麻溜下床,往行李箱里塞了几套衣服和几双鞋子,其他东西留着毕业典礼那天再回来收拾。
拖着箱子下楼,在宿舍门口碰上章明和蒋渊,那俩正热火朝天地商量晚上去哪儿逍遥,看见他笑容一垮,一左一右压着他的肩膀:“几个意思?悄不溜的就想走人,和哥几个吃个饭都不肯赏脸?”
沈景之倒没忘记这茬,摸出手机想给蒋渊微信上转五百块钱:“真有事,这顿哥请了,改明儿你们去雨阳市再好好招待。”
蒋渊按着他的手,让他别瞎破费:“急个鸡毛,这里回你们雨阳就两三个小时,吃完晚饭再回。”
“我师兄催着呢。”青鹘刀正朝他热烈招手呢,不急不行。
章明咋舌,松开他,站到一边让别人进楼:“你这梗玩不腻味?怎么不说你忙着回去除妖呢?”
师父要把青鹘刀传给他,可不就是打着带他去除妖的打算。
沈景之看看时间,矮身挣脱蒋渊的胳膊,又回身一人给了个拥抱:“老高回来和他说一声,毕业典礼那天再聚一次,我先走了,你们晚上吃好喝好。”
他行李都带下来了,总不能再把人逮回去。章明和蒋渊陪他走了一路,酸不拉几讲了些肉麻话,各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沈景之坐进出租车,互相对望了眼,又悄摸摸红了眼圈。
沈景之扒着车窗,车子开出去一段,那俩还跟雕像似的杵在路边冲他挥手。平时也不见这些畜生多愁善感,突然来这么一下,搞得他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紧赶忙赶,在检票口关闭前一分钟进了站台,气没喘匀,又跟着人流找车厢上车。他一贯喜欢靠窗坐,临时买的票是中间位置。左手边是个面容清隽的小哥,正闭眼养神,右手边是个肌肉紧实的年轻男人,正捧着保温杯抿茶水。
他安置好行李,调了座椅靠背,也准备闭眼歇一会儿。
迷迷糊糊感觉手背一阵温热,掀起眼皮一瞧,右边的肌肉青年抱歉地望着他,从背包里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手:“对不住,水杯没拿稳。”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沈景之不甚在意,挤出个微笑:“没事。”接过纸巾,“我自己来。”
青年没坚持,收回手时碰了下沈景之的手腕,稍作停留。沈景之看了他一眼,对方笑容腼腆地指了下他的腕部:“这里也擦擦吧,沾到了。”
“噢,好。”他依言擦了下手腕。
“你到哪儿下车?”青年拧好保温杯,和他搭话。
“雨阳。”他应声,顺口问,“你呢?”
“我们也到雨阳。”
“你们?”
青年嗯了声,指了下靠窗假寐的小哥:“我和他一起的。”
沈景之揉揉发痒的鼻子,觉着高铁上空调有些冷,抖开外套披上:“去雨阳玩?”
“办点事情。”
再闲聊了几句,青年起身去倒热水,话题终止。沈景之转着发酸的脖子,余光不经意飘过窗边那位。
才上车他就注意到了,那人皮肤比他还要白。倒不是他闲着没事爱琢磨别人肤色,实在是活了这二十一年,没遇到过几个比他白的同性。对方的白和他健康讨喜的白有点不同,属病态的苍白,瞧不见一丝血气,连带着整个人周身萦绕着森森的阴冷气息。沈景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在对方睫毛掀动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收回眼睛。
车厢里有几个孩子,哭闹了一路,沈景之断断续续睡了几个散觉。广播通知雨阳车站快到站时,被右手边的青年喊醒,笑着和人道谢,穿好衣服等待下车。
雨阳市天朗气清,因着是六月份,将近下午六点还阳光灿烂。
沈景之习惯性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前遮挡阳光,眼睛一眯,在人群里寻到个意外的人影。
大师兄?
真新鲜。
一个恨不得蹲在家里长霉的死宅,竟然稀得跑几里地来接站。
沈景之颇有点受宠若惊,拖着箱子朝那边走。汪泽洋抬起头,也看见了他,有气无力地朝他挥了下手,等人来到跟前才开口:“车在外边,一会儿一起走。”
沈景之听出来了:“敢情不是来接我的?”
“你有什么好接的?”
“怪我自作多情。”
汪泽洋笑笑,这才有功夫把这半年没见的师弟由头至脚打量一圈:“穿起西装来是有点人样。”
沈景之靠坐在行李箱上,翻了下眼皮,懒得搭理他。
干等了几分钟,沈景之盼着能早点回去好好躺一躺,耷拉着眼皮,正欲问问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师兄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热情地和人打起招呼,回头看他还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儿,皱起眉毛:“还不快滚过来!”
也不知道别人怎么老以为他师兄脾气温和,为人和善的。沈景之一边叹气一边站起来,定眼一瞧,才发现是车上坐他边上的两位。
汪泽洋的车不大不小,坐四个老爷们儿刚刚好。
沈景之怕晕,坐副驾,扭身系安全带时,和后座的小哥对上眼。不光肤色病态,眼睛也像一汪死水,沉沉的看不见生气。
干他们这行的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沈景之虽然没正式入行,这几年也跟着师父见了些世面,短暂的讶异后也见怪不怪了。
一路闲聊,沈景之才知道两人是北陈市来的,满身肌肉的叫段弘文,白得瘆人的叫叶彰,拜在驱妖大佬邬源先生门下,按辈分算起来,是沈景之和汪泽洋的师叔。
段弘文看着高大强横,性子却有些腼腆。叶彰看着冷气外溢,相处起来却很和气。
师父着急喊他回来,又大老远把两位师叔请过来,约莫是这次的妖怪有点棘手。他这半吊子水平,亏得他师父看得起他。
不等他问,汪泽洋主动和他说明情况:“杨家前段时间拍下一栋老别墅,搬进去没几天就闹事了。”
“哪个杨家?”
“雨阳还有哪个杨家?”
沈景之点头表示懂了,示意他继续。
“说是连续三个晚上听到古怪的叫声,那家的小姐昨天半夜起来上厕所,还在窗口看见蓝色的火光,今早上工人在花园泥地里发现几个脸盆大的脚印……有人给杨先生推荐了师父,人家直接带着五十万的支票找上门来的。”
有钱人讲究破财消灾,又有赚钱的门道,五十万一百万压根不看在眼里,何况那是雨阳首富,事成之后估计还会添一笔。他们这行没个标准价位,向来是主人家给多少他们收多少,少了不会抱怨,多了也不会客气。
沈景之的关注点不在那五十万上,问了别的:“师父没把握?还把师叔们请过来。”
“师父前面儿去杨家看过,心里拿不定主意,找师爷问过,师爷推测那妖物估计有千年道行,恐怕不好对付,让两位师叔过来帮把手。”
“那让我回来是……”
“你这不大学毕业了吗?师父想让你在道上露个脸。”
沈景之:“……”
合着当个驱妖师还得手持学士学位证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