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云母屏风后。
姜柚乖乖地坐在罗汉床上,双手搁在膝头,垂眸看着卫崤,乌溜溜的杏眼里是一片如云般的温柔。
他姿势随意地蹲在她面前,任由干净的衣摆垂在地面,只伸出如青竹般修长匀称的手,把她的左手小心地合拢在两掌之间。
卫崤微微仰着脸,好看得不像话的眉目如远山般沉静,表情极其认真,瞳孔中透出了一点难以忽视的亮光,整个人显得很有生气。
屋子里很安静,静到能听见两人此起彼伏的轻浅呼吸声。
对视片刻,卫崤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也是最害怕的问题:“柚柚,你还会……离开吗?”
他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攥紧了姜柚的手,表情脆弱到了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地步。
姜柚的鼻子一酸,倾着身子,抬起自由的右手,手臂圈住卫崤的脖颈,收拢后搭在他绷紧的肩背处。
这是一个拥抱的动作。
姜柚把下巴抵在卫崤的肩头,温声承诺道:“不会了。”
“舟舟。”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卫崤这才得以喘息,他敛着眉眼,把额头抵在了姜柚的膝头,如同在漂浮的海面上握住了一片浮板。
“太好了。”
卫崤轻声呢喃着,颤抖的嗓音很闷,还带了一点潮湿的水汽。
他并不关心其他的问题,得到这个答案,就得到了他唯一想要的糖果,就像当年姜柚喂给他的那颗粽子糖,是无望苦涩中唯一的甜。
哪怕日后尝过再多的美味,也完全没有可比性。
姜柚心疼地摸了摸卫崤的脑袋,默默地安抚着他。
可她没能看见少年的表情,那张清瘦英隽的脸有些扭曲,露出了一丝压抑至极的欢喜来,像是一匹垂涎着某样东西的孤狼,虎视眈眈,让人不寒而栗。
与姜柚想象中的小可怜形象截然相反。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漂亮的后脑勺,还有因为俯着身子而显露出来的脊背,精瘦强悍,很有蓬勃向上的少年气。
姜柚有些恍惚,卫崤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了,在她眼里,他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了肩膀宽厚的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卫崤深吸一口气,压下汹涌的情绪,将脸上的表情敛藏得干干净净,再抬起头来时,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是温和又明朗的笑意。
“柚柚。”他笑着说道:“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了。”
卫崤安静地看着姜柚,眸色深邃,十几年的等待,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开花结果,他终于从那个日复一日的寒夜中走了出来。
“怎么会!我一直都在挂念你!”姜柚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道:“你先起来,咱俩说说话。”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
卫崤听话地坐到姜柚旁边,只是仍然握着她的手,笑着说道:“好。”
姜柚对他没有隐瞒,直接把自己穿越到过去这件事和盘托出,当然,没有提系统的事情,只说自己是从异世而来,而穿越的原因只用了一个古人比较能接受的理由——神魂不稳。
她好奇地问道:“我们之后还有见过面吗?对了,我在院中埋了一对双股玉,你有看见吗?”
听她说完后,卫崤的脊背微不可察地变得僵硬起来,睫毛无意识地颤了颤,涩声问道:“你是说,你上一次……穿越?是穿到了我十三岁那一年?”
姜柚没有否认:“没错。”
她见卫崤的脸色不太对劲,不由得有些懊恼,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太能接受这种事吗?”
她是不是不应该说得这么直接?应该委婉铺垫一下的?话说他都是重生来的,居然很难接受这种事吗?
卫崤没有说话,不,应该说,他根本没听见姜柚在说什么,声音从世界剥离,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只能看见她柔软的嘴唇在张张合合。
恍惚间,他又坠入了那个寒夜,骇人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进去,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吞噬。
他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以为,她已经原谅他了……
原来是因为,她还没有看到往后几年,他满手血腥、面目全非的模样吗……
姜柚抬手在卫崤眼前晃了晃,凑近了唤道:“舟舟?卫伶舟?卫崤?”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卫崤才有了反应,他盯着她的嘴唇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他扣住姜柚的手指,低垂着眉眼,避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重生的事情,空茫地说道:“我们自那以后,没有再见过面。”
“那双股玉,我也不知道,许是被哪个太监或者宫女发现了。”
埋在了上一世的宫殿里,这一世又怎么找得到呢。
卫崤轻笑了一声:“你要是喜欢,我再送给你好不好?”
姜柚没有怀疑,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她凑近了说道:“好呀,看来你现在很厉害嘛。”
在十三岁的时候,卫崤还是很正常的小少年,看来起码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重生。
不过既然他没主动说,姜柚也没有提这件事,过去的就过去好了。
“舟舟。”姜柚眯着乌黑漂亮的杏眼笑:“我说得没错吧,你现在果然长成了一个很厉害的大人。”
“你说得没错。”卫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姜柚脸上的软肉:“不过你倒是长成了一个软绵绵的小姑娘。”
“来。”他低笑一声,声音如裂冰碎玉:“叫一声哥哥听听罢。”
姜柚:“……”可恶!
她伸手掐住卫崤的脸颊,往两边一扯,凶巴巴地说道:“你现在不就比我大了四岁嘛!什么小姑娘,总有一天会长成大姑娘的!”
卫崤没有反抗,也就是他长得好,脸被蹂躏成这样也不丑。
他看着姜柚,眼中含笑,嘴唇微微嗫嚅,无声地感叹了一声:“那小姑娘快点长大吧。”
姜柚松开手,狐疑地追问道:“你在嘀咕什么?”
卫崤笑得低下头去,英隽俊朗的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少年气,说道:“我说,就算你长大了,我也是痴长你四岁。”
姜柚:“……”
系统乐得“嘎嘎”笑:“孩子长大了,很有想法嘛。”
恨得咬牙的姜柚眯了眯眼睛,眸光一闪,换上一副乖巧可爱的表情,凑到卫崤面前,脆生生地唤道:“哥哥。”
反正本来就比他小,叫一声也不吃亏。
卫崤愕然抬头,脸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住了。
“哥哥。”看着他红得要滴血的耳廓,姜柚憋着笑,不依不饶地继续喊道:“舟舟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舟舟哥哥……”
卫崤攥紧指骨,深吸一口气,连忙伸手捂住这张喋喋不休的脸,有些无奈地求饶道:“别唤了,我错了。”
他微微一顿,改口道:“下次再唤吧,这次我心里没有准备。”
姜柚眨巴了一下眼睛,笑意满得溢了出来,很给面子地说道:“好吧,那就下次再说吧。”
她柔软的嘴唇贴在卫崤的掌心,温热的呼吸撩起一片痒意,说话时唇瓣一张一合,宛如落下了一个接一个轻轻的吻。
卫崤的心脏随之震颤起来,他触电般把手缩了回去,坐直身子,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松开,用的力气太大,指骨都在隐隐作痛。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卫崤对姜柚真的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更多的是感激、依赖、她宛如一场三月的春雨,落在他这片干涸又贫瘠的土地上。
万物蓬发,生机毕现。
可是少年的心动往往只在一瞬间,在他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时,这唯一赤忱、热烈的感情,就已经生成了烧不尽的燎原之势,一旦点燃,就无法扑灭的焰火,让他在余生中沉沦而疯狂。
他不懂爱,他只要她。
本来在卫崤的认知里,姜柚是与他一般的年纪,最后一次见时,她已过双十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窈窕无双。
好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卫崤看了看面前小小娇娇、稚气未脱的姜柚,不由得有些失笑。
他心上的姑娘,如今尚且年少。
而这一次,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见证彼此的成长。
谁也别想再从他手里夺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