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皇上微微抬眼,像是在思考,曲游解释:“锦家是曲朝百年世族,根基深厚,朝中追随者数之不尽。因此儿臣认为,对于如今的渝南王府,家族势大,与其听之任之,不如收在麾下。”
皇上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点点头,认同道:“是这个理。”
曲游接着道:“更何况,若真是放任锦家自己去结亲,未免不会让两个势大的家族站在一起,而那时,他们必定是站在皇权的对面,父皇,这才是真的悔之晚矣。”
他说的具是事实,否则皇上一开始也不会想着把锦沅赐婚给曲淮。皇上本是想借一桩简单的婚事来收回兵权,可如今曲淮是用不上了。
其余几位皇子又还小,算来算去,也只有曲游。
但皇上仍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也没有叫曲游起身,只问:“若真的赐婚,锦沅以后就是皇后,锦川穹将是国丈,阿游,到时候,你当如何?”
分明是问句,曲游却不答,反问:“唐家如今这模样,又和当初母后在时一样吗?”
唐家自唐老公爷和文慧皇后接连去世之后便再不复从前,皇上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才道:“总归你是长大了,朕早该放手。”
曲游能听出他这语气里不同寻常的情感来,因此并没有出声。
皇上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慧文仙去数年,他们的儿子都已近弱冠,如今正是年少鼎盛,可他却像一颗渐沉的暮日,终将失去所有光华,且将永远握不住儿子的手。
他将一切思绪都掩在心中,最终只是淡淡道:“无论如何,你都该记清自己的身份。起来吧。”
虽说没有提赐婚的事,但曲游已经有了计较,他没再追问,自觉地退出了坤舆殿。
*
唐轻竹进宫之前对着自己熟识几位小姐好一通无声炫耀,连进宫之前坐的马车都特意多配了几个护卫。如此高调,京中人几乎都以为太子殿下和善文公主这桩婚事已经算是定下了。
却没想到,半天之后就传出善文公主一家被太子殿下赶出大殿的消息,惠国公府大门连闭三日,一时间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凌江楼里,锦沅坐在二楼靠窗位置,周边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谈论此事。
纵使不想听,你一言我一语地也非要钻进耳朵里。
锦沅这几日都没大睡好,眼底青黑一片,即便敷了厚厚一层香粉也不能完全盖住,出门前便带了一顶帏帽,轻薄的纱遮住脸,即便坐在正堂里也没人发现她是谁。
她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二楼的雅间已被人整个包了下来,门口还站着十来个护卫死守,锦沅有意无意扫过一眼,竟觉得有几人有些眼熟。
但她好奇心不算重,正在此时店小二来上了菜,无一例外都是带酸带辣的招牌菜。
其中有一道是酸辣藕夹。
芳苓知道她平日里最爱吃这一道,便先给她夹了几片,锦沅夹起来送进嘴里,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曲游。
上一次,她吃这道菜,也是在凌江楼,对面坐着的却是曲游。
曲游。
又想到他了。
锦沅已经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无端地想到这个名字了。
那日芳苓说她对曲游,很像她父王和母妃平日里相处时的样子。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锦沅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对曲游要选妃这件事特别在意,更在意的是,曲游说想娶她。
明明这便是她一开始的打算,可曲游真的松口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一切都不甚真实。
芳苓见她愣着不动,便劝她:“小姐,怎么不吃?”
锦沅没了胃口,撂下筷子,想去看窗外的景,正巧旁边桌有几个年轻人在猜皇上到底是要把哪家小姐许配给太子殿下,她不动声色地偏耳去听。
有人道:“许是孙家小姐。”
有人反驳:“要我看还是渝北将军府的孟小姐吧……”
还有人道:“你们这便下了定论?那善文公主总归是太子表妹,哪会那样绝情?”
总之,锦沅听着说谁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提她们渝南王府,说她锦沅的。
锦沅心中更是烦闷,直接穿过众人往楼下走,却不想在拐角处又撞上一个不想见到的人。
“是谁这么不长眼?”孟莹莹本来在偏头说话,没有看前面的路,一个没注意和人撞上,来人高挑且遮着面,她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是谁。
锦沅倒是一眼认出了她,本想直接离开,却被人拦住去路:“撞了本小姐,就想走?”
芳苓当即将锦沅护到身后,锦沅撩开眼前的薄帘,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没什么耐心,直接道:“是我,可以走吗?”
孟莹莹整个人一怔,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锦沅绕开她,径直往前走。这时,最靠里的一间雅间忽然被人推开,一个模样清丽的少女站在门边:“孟姐姐,怎么才到,我们已等你多时了。”
说完她又看见锦沅,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便出声问:“这位是……”
锦沅回身看过去,这才发现那间雅间里不止一人,还有三四个年轻的小姐一齐站在门口,看她们的穿衣打扮,应该都是勋贵之后。
锦沅蹙起眉头,没回答,更不想掺和,却不妨被人认了出来:“这位,是启蕴郡主吧。”
跟着这句话的是其余人讶异的目光,锦沅没有否认,她整个摘下帏帽交给芳苓:“正是。”
几位小姐都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最先认出的那人先反应过来,拘谨地行了一礼,其余人也跟着福了福。
“参见郡主。”
锦沅并不意外,她淡淡地应下。倒是孟莹莹,她她入京不算久,几次遇见锦沅也不算太规矩,从没想过其她人对锦沅竟是这样恭谨。
她只觉得自己的风头全被压了下去,颇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咳——既然郡主也在,不如留下一起?”
锦沅还没说话,就听到有人跟着道:“是啊,郡主,孟姐姐家在郊外新建了一个小型围场,我记得郡主最爱骑射,不妨一起吧?”
她见锦沅未答,便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份:“家父是护军副统领楼卓,我叫楼紫云。”
护军副统领……锦沅的大哥如今是代职的护军统领,应该正是娄卓的顶头上司。
锦沅并不意外她的主动亲近,却没有半点应和之意,楼紫云尴尬地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朝孟莹莹投去求救的目光。
在座所有人中,其实孟家和锦家官衔相等,都是一品将军,可锦家身上有王爵,孟符从前又是渝南王手下的副将,孟莹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似的。
因此,当有人来求助她时,孟莹莹的虚荣心一时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递过去一个安抚地眼神,说:“好了,还是不要难为郡主了,上次围猎郡主不是才受过伤,这次定不敢再上马了。”
“原来如此……都是我们考虑不周。”楼紫云顺着台阶往上爬,却没有注意到锦沅霎时变了表情。
不止锦沅,连芳苓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日围猎已过去许久,因为是太子从马上救下的锦沅,所以,锦程曾下过死令不许外传。
后来又亲自审查过一遍,但凡有一点可疑之处的人都被锦程寻了由头打发出了京,绝不会有人泄露一点半点。
孟莹莹怎么会知道,更蹊跷地是,锦沅分明没有受伤,她却说……
锦沅按住芳苓,不动声色地看了孟莹莹一眼,道:“的确,我是曾受过伤,倒是多谢孟大小姐替我着想了。”
众人似乎都察觉到锦沅的语气有些不对,偏偏孟莹莹反应迟钝,仍大言不惭道:“郡主在京多年,骑射功夫难免不佳……”
“不佳?”锦沅直接打断她的话,弯眉微微挑起。
她一步步走进,孟莹莹终于觉出不对,本能的想要后退,却被人死死捏住了手腕。
锦沅握着她细瘦的腕子,两指猛地用力,便叫她疼得破口大骂:“锦沅!你疯了不成?!”
锦沅叫她一声,手上跟着用力,将她整个手臂都折到了背后,孟莹莹死命挣扎却挣脱不开,只得跟着她的力道扭曲成一团,脸上涕泗横流,这回骂都骂不出声来了。
剩下的几人都被锦沅突然翻脸吓了一跳,可碍于她的身份又不敢上前,一开始守在门口的护卫听到孟莹莹的尖叫后一窝蜂挤了过来。
其中也有渝北将军府的护卫,锦沅连看都没看,芳苓拦在他们面上,手持一块令牌。
“启蕴郡主”这四个字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郡主在上,你也敢放肆?!”
她这声不大,却正好震慑住一群护卫,那边吃饭的也注意到这边动静,纷纷撂下碗筷过来看热闹,正听到这句话。
而这时,锦沅已经将孟莹莹狠狠掼到了地上,笔直修长的小腿就踩在她的手腕上。
“锦沅!就算你是郡主又如何?你有皇后做靠山又如何!”孟莹莹尖声怒骂,“我今日被你如此无端羞辱,我阿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锦沅神色连动都未动,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围观的人群,皆在指指点点地议论,锦沅脚下用力,一点点地碾下去。
“那日围场之上你敢算计我,就该一辈子捂紧不让我知道。”
一听到围场这两字,孟莹莹的骂声倏地一顿,片刻后又嘴硬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她声音倒是愈来愈大,殊不知这幅心虚的模样更让锦沅肯定了那日的事就是她。
“就是你,对吧。”
她最后两个字很轻,却让孟莹莹整个人都颤了颤,手上疼痛愈烈,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连视物都有些模糊,最终,她终于坚持不住,艰难道:“是……是我,求求你,不要……”
“不要?”锦沅挑眉反问,眸光如刀似剑,“孟莹莹,本小姐睚眦必报、得理不让人的名声你难道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