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从滨州调兵出外的情形,很快被传到了郭宁案前。
郭宁伸手压住卷宗:“才六艘船?那就是三百人?似乎少了点吧?”
徐瑨微微躬身:“已经快马传信到济南,令在当地生些事端,一两日内,尹昌还要调人。”
“好。”
郭宁将卷宗递还,想了想,吩咐道:“他调空兵马以后,滨州盐司上下交给张荣,随他怎么办。然后,其它的地方,还是你亲自去一次……客气些好。尹昌这个人,我是要用的。”
“节帅放心,我明白。”
世道的纷乱,最早体现在人心的纷乱,而对人心纷乱,感受明显的,就是武人。
早年大金强盛的时候,休说猛安谋克军敢死善战,就连被强迫签军的汉儿和渤海、契丹、奚军,也敢当先冲冒矢石。此等情形,如今却很少看到了,将士们越来越难依靠国朝自身的威严去驱使,军队要维系战斗力,越来越依赖上级军官的心术和权术。
于是,便催生出了包括郭宁在内的一大批所谓豪杰人物,都以无师自通的手段纠合部众,藉着混乱的状态纷纷崛起。
郭宁在这日趋混乱的世道里,竭力重塑体制,试图依靠体制的力量立挽天倾。但也有许多人不然,比如尹昌便是如此。
这不代表他有什么恶意,而是眼光或志向所限。对那种适合发挥才能的混乱状态,尹昌有下意识的仰赖,所以,不愿意被重新纳入体制,管头管脚罢了。
这样的人物,还是头一趟出现在郭宁麾下,但随着他继续扩张,迟早会有十人,百人,乃至更多更多。
郭宁打击地方蠹虫毫不留情,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所有的豪强全都推到对立面去。尤其是如尹昌这样的人物,能在这世道崛起,就证明了他们的才能。那么,在打击之外,对这些适合为己所用的人,消化或融合也是合适的手段。
这上头,尹昌没有想错,他还真是千金马骨。
可惜对郭宁的完整想法,尹昌又懵然不知了。
他仍在济南兴冲冲招兵。
那个叫石岩的老卒在东平府的平阴县建立接应营地以后,男女人丁来投的速度快了很多,但因为这其中混杂了很多小股的散兵游勇,乃至一些在混乱局势里下过狠手的凶悍人物,流民营地里的治安忽然就恶化了。
尹昌接连发令,命令部下和已经接受组队训练的新兵严守营门,不许各营所属人丁擅自流动,更不许抢掠扰民。可军令下得再好,纵有不肯听从命令的刺头在。
某一夜里,竟然还发生了杀人纵火的恶性事件,导致两营男女大乱,甚至波及周边。
这可不是小事,万一人心惶恐动荡造成营啸,眼下这万把人一哄而散都有可能。大金立国的时候,南朝宋人出兵北伐,好几次因为听说宗翰、娄室等名将抵达,十数万数十万的军队一夜之间营啸溃散。
尹昌当夜跌足出外,指挥部下四处镇压。可上万人哄闹起来,又是乌漆麻黑的深夜,他身边数百人哪里顾得过来?
一晚上纷乱,最狼狈的时候,尹昌身边只剩下五六個亲兵,所有人都被派出去了。直到次日凌晨,那石岩在平阴县听说济南大营出了乱子,连夜策骑,带人兼程折返,才稳住了其它几个营地的局面。
因为这功绩,尹昌立即提拔石岩当了都将,另外授他以弹压流民的全权,转回头来,他再度连发急信。
一封信送到莱州,请郭宁按照前约,继续发来粮食物资,以安人心;一封信送到滨州,再调一千人马,星夜启辰,赶到济南协同行事。
尹昌在滨州,是诸多盐枭和小村寨首领的共主,他麾下直接控制的,约有两千五百户人家,合计男女万余人。以这两千五百户人家,日常支撑将近两千人的武力,足见尹昌的经营手段和滨州盐利之富饶。
这两千人里头,许多都和尹昌有亲戚关系,是真正的子弟兵。也是他在朝廷为军辖,在红袄军为将军,与李全为盟友,乃至与郭宁也敢有来有回的底气。但其数量,毕竟少了点。
尹昌成名很早,根基也深,但随着局势推移,当年靠数百人就能聚啸一方的情形,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能在山东地界跺脚说话的,不谈郭宁这狠角色,便是红袄军余部各支,谁不控制上万人?
尹昌想要维持自家山东大豪屹立不摇的地位,就非得有更多的兵。而为了得到更多的兵,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除了少量卫护家眷的亲卫以外,将两千子弟兵尽数抽出了滨州。
这一来,滨州的渤海县城,一下子就显得冷清。
尤其是城南两处连在一起的里坊,本来作为军营和校场所用,这会儿军营里只剩下若干洒扫老军了。
渤海县里其它的居民,大都集中在东西两面。
东面的居民大都是周边民屯的农夫,而西面则都是靠盐吃饭的。而那些盐枭豪华的宅邸,就被无数简陋宅院簇拥着。
张荣穿行在街道间,可见左近好些宅院年久失修,很多砖墙垮塌了,只用夯土或木板简单补上,甚至里头的建筑也和窝棚一般,大都破败异常。
张荣慢悠悠地走着,道路越走越窄,变成幽深的巷子。巷子湿热又肮脏,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到了巷底再转过几个弯,赫然出现一处极奢华的院落。
院落外头,有数十个神情剽悍的汉子守着,有几条汉子或者身带刀疤,或者少了眼睛,或者少了胳臂,看起来愈发狰狞。
张荣走近的时候,那些汉子里头有人向他打招呼,有人面露不屑,还有几个抬眼望天,故作疏离姿态。反倒是有个仆役模样的,将些规矩,待理不理地瞥了他两眼,点了点头,引他进去。
张荣走进院门,先被院落里的富丽堂皇模样吓了一跳,忍不住左右探看。眼珠子更是盯着廊下垂挂的珠串,半晌没挪开。
那仆役站住脚跟,有些不耐烦地等了片刻,大声斥责道:“愣着干啥?耽误了承直官人的事,你担待不起!”
所谓的承直官人,便是驻在滨州的盐使司盐判了,此人姓张,文官官阶是正七品下的承直郞,盐路上头混饭吃的人不敢直呼其名,只以承直官人相称。
张荣轻笑了两声,加快脚步。
跟着仆役连续经过两进院子,又穿过一到月洞门,这才到内院。内院的书房甚是开阔,足够二三十人会面商议,但此时除了张荣,一个人也无。张荣安静坐在这里,又等了好一会儿。
忽听书房后厢有人暴喝:“什么?一个也没来?每月头上一次,这是安排定的!”
随即便是一阵污言秽语地喝骂。
有人声带惶惑地连连解释,话语很轻,听不清楚。
喝骂之人依然恼怒:“放屁!哪有这个道理!你立即去查问,看看他们都在发什么疯!当我这个盐判管不了他们吗?”
解释之人继续劝说,忽听桌椅轰然大响,好似是被用力推倒了。
喝骂之人重重踏步,从后厢转入前头,正是这座豪宅的主人,张姓的盐判。此人须发花白,脸上面色却红润,看着养尊处优多年,不过,眼圈略有些黑,显见酒色上日常是不消停的。
张盐判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荣的鼻子:“你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张荣呵呵一笑:“今日应该来此的盐路好汉,共计十六人;山东盐司滨州分治使司下属的管勾,有六人。这二十二人里头,今天被国法处置了三个,畏罪自杀了四个,剩下的十五人,这会儿都去了滨州分治使司的官署,拜见新任的盐使。”
“放屁!什么国法?什么畏罪自杀?你胡扯什么……山东盐司荒废快两年了,又是哪里来的滨州分治使?我怎么不知道?这人是谁?”
张荣指了指自己的面孔:“咳咳,就是我张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