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承裔带着他的部下,如狼似虎地在皇宫内部奔走。
近侍局的位置在仁安门内,再往北就是皇帝的正寝纯和殿。但纯和殿已然人去楼空,除了几具宫女的尸体,连床头镶金的铜灯都被人搬了去。
完颜承裔怒吼着四处搜索,最后还是折返回来,揪着一个年轻近侍喝问:“宝玺在哪里?还有宫中秘藏的金银呢?”
那近侍瑟瑟发抖,不敢答又不敢不答,嗫嚅了半晌,只道:“宝玺当在符宝局。金银钱财当在内藏库,或者左右藏库。”
完颜承裔和其他女真宗室贵胃一般,是近侍局出身,只不过他为近侍的时候,大金的国都还在中都大兴府,他只是不熟悉开封皇宫的布局。当下他不耐烦地喝道:“废话,我问的是,符宝局在哪里?内藏库在哪里?”
“符宝局在撒合门东面,内藏库在长生殿南面。”
完颜承裔暴怒拔刀:“你是想死是吧?你不会一口气把话说清楚是吧?”
那近侍吓得大跳,慌忙比划着解释。原来方才完颜承裔带人冲到近侍局的时候,东面那座城门就是撒合门,撒合门东的院子就是符宝局,完颜承裔自家生生地错过了。而要往内藏库去,则得过纯和殿,苑门,再绕开仙韶院北的翠峰,经长生殿抵达。
这两条路,方向全然不一样。而且完颜九住最先进了皇宫,保不定已经捷足先登?
完颜承裔犹豫了下,他估摸着,完颜九住那厮多半在掠取深宫里的金珠珍宝,而自己在政治上的考量,似乎可以压倒在钱财上的贪欲?
想到这里,他厉声道:“那就折返回去!咱们先去符宝局!”
就只这一耽搁,皇宫里乱七八糟的人比方才又多了许多。
有人上来拦着骑队,张口求援,结果被骑士一刀噼飞半个脑壳。至于其他的疯子傻子,就更多了,也不知一个个都想干嘛,完颜承裔等人也不多说,一路砍杀出外,干脆利落。
在这时候,他已经不把自己看作大金国的地方官,而只顾着在将沉的大船里竭力攫取好处。攫取好处以后该如何,他想不了那么明白,也不多想。而敢于阻挡他的,他既然连自家幼弟都杀了,哪里还会顾忌什么?
自然是钢刀开路乱杀,毫不留手。
被他杀死的,几乎全都是女真人。
过去一年里逃亡到南京路的女真人,许多都聚集在开封。
他们的目标、想法乃至所处的阶层或有不同,但能够在大金摇摇欲坠的时候携家带口南下,至少意图明确,行动力不差,壮丁数量也多。所以开封朝廷才能从其中抽出了堪称规模庞大的兵力。
但此时此刻,这些女真人彼此的想法剧烈碰撞。女真人之间的争执和内讧,在城池里到处发生,而且忽然就爆发到了惨烈的程度。
有些女真人本就畏惧定海军,先前定海军数万人虎视城下,他们人心浮动,情绪已经惊恐压抑到了极处。待到敌军入城,皇帝身死,城中人如鼎沸,数以千百计的居民下意识地往皇宫奔走。
也有些女真人尚存一分热血,在这时候居然迸发出了祖上留存的勇勐劲头。他们集结私兵,手持武器出外,意图恢复秩序,或者有序退入宫城,或者有组织地向城外转移求生。
更多人奔波南下,只为富贵,如今富贵将成泡影,便彻彻底底的只顾自己了。他们随意掳掠,甚至冲击各处富商的宅邸乃至官衙、府库。手里尚存实力,而且了解关窍所在的女真武人,如完颜九住、完颜承裔之流,便在皇宫里到处搜索,打算赚一笔肥的。
在这群人眼里,那些肆意奔逃之人只会碍事,他们在掳掠过程中,又和意图恢复秩序、或者与定海军继续厮杀的人惨烈内讧。
这局面,较之当日蒙古人攻入中都的情形,还要混乱十倍,说不定死伤也要多出十倍。
那时蒙古人以绝对强悍的武力横压当场,而术虎高琪所部为虎作伥,其他的人,都只会瑟瑟发抖,做俎上鱼肉而已。但这会儿,定海军还没有入城,女真人自家就已绝望。
而在中都失陷之后的第二次大失败,带给他们的不仅是绝望。他们有多绝望,就有多癫狂和暴躁;而在癫狂之下立场截然不同之人,自然便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闪开!闪开!”
冲进符宝局的凶徒,发现里头的官吏已经被杀尽了,几重院落血气冲天,根本找不到可掠之物,更别提玺印了,也不知被谁抢了先手。他们恼怒地冲出正门,转到隔壁的器物局,抢了些金器,然后将纷乱涌来的闲人一一砍倒在地。
从器物局出来,沿着甬道奔走数百步,也不知怎地,想要去内藏库的,结果到了宣徽院。
完颜承裔没了耐心,一刀就把那指路的近侍搠死。奔入宣徽院,却见一名高官模样的老者在三五吏员簇拥下连连后退。
定神一看,巧得很,这老者竟是前任知临桃府事,现任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孛术鲁孛术鲁德裕。
孛术鲁德裕也认出了完颜承裔,又见他一行人各个凶恶,周身带血模样,当即喝问:“白撒,你来此做甚?”
白撒是完颜承裔的女真名,孛术鲁德裕这般叫唤,虽然是责问,又带着点自家人的亲密。换到往日,完颜承裔自然顺杆往上爬,叙一叙交情,议一议政治上的合作。
但这会儿乃是国破之际,他为掠取好处,连自家弟弟都杀了,哪还理会这等老儿?当即纵马奔驰而出。
孛术鲁德裕以为他来搭话,脸上刚露出喜色。完颜承裔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前胸。堂堂参政倒地立毙。
“抓住他们,问问他们,来此做甚!”完颜承裔喝道。
此时连绵宫墙之后,明俊殿东面中卫尉司所在,孛术鲁德裕家族中的亲近护卫护着一辆马车出行。马车里躲着的几个布衣男女,有皇帝的正妻、皇后徒单氏在内,另几个也都是皇亲国戚;赶车的,则是仆散端的儿子仆散纳坦出。
马车还没出门,外头道路遭寻常逃人拥堵。护卫们持钢刀乱砍,无分老弱妇孺,将阻路之人杀得人头滚滚。
清理出数丈开阔地界,马车方得辚辚出外。孰料道路后头汹涌人群大至,护卫们连连威吓,哪里阻得住潮水?
顷刻间人潮如浪潮拍击翻卷,将数十护卫冲开,将拉车的马匹带走,又将整个马车推倒了。
人群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待到人群经过,那马车被抓得七零八碎,仆散纳坦出被数百人踏过,浑身骨骼俱碎,瘫在地上大口吐血,不见皇后和亲贵们的身影。
这时候涌进皇宫之人,已经发现宫中死伤枕藉,绝无逆战击退敌人的可能。于是大群人转而从宫城里出来,散向各处城门,意图逃亡。
城里到处起火,道路不通,城门也有开有阖。不少女真人奔到某处城门,见城门内部被用大量土石堵死,惊惶之下,竟然转而奔向城墙顶端,用衣物连接成长索将自己槌下城去。
可侯挚在修复开封城外城墙的时候,虽然物资紧缺,缺没有偷工减料,那城墙高达四丈以上,若衣物制成的长索槌不到平地,便只能松手跃下,也不知多少人摔得筋断骨折。
这般惊心动魄的情形,引得从临蔡关方向退回开封的金军连声惊呼。
有人隔着数十丈大吼:“不要跳啊!这里马上就有敌军到了!”
人马喧嚣之时,城头上并没谁听得清楚。反倒是许多人看到城外有金军聚集,又因为天色接近黄昏,没发现将士们甲碎旗糜的狼狈姿态,还疯狂地挥手示意,跳下来的人更多了。
完颜陈和尚目眦尽裂,不管不顾地催马跳进护城河里,仰面朝上不断示意,要那些聚集之人莫要冲动。
他厮杀整日,胯下战马换了四五匹,眼下这匹是从定海军手里夺来的,甚不驯顺。他挥手的动作太勐烈,战马又被河水一激,忽然嘶鸣爆跳,将他掀了下来。
开封的护城河贯通广济河、汴河、惠民河等多条水系,本来水势不小。但因为此前黄河改道漫流的影响,这时候城北半环大都淤塞。
完颜陈和尚噗通一声掉进泥水里,挣扎几下才起身,却见城上依旧有人不管不顾地缘着绳索下来,甚至有个体格肥硕之人竟连绳索都不用,狂叫一声纵身跃出,落地时噗嗤闷响,摔得血肉横飞。
城里发生了什么,让这些人都发了疯?
难道真如完颜从坦他们所说的,是我兄长卖了城池给定海军?难道说城里已经变天了?
完颜陈和尚想要上去问个明白,但不知为何,他又担心会问出什么可怕的回答,于是怎都没法挪动脚步,继续接近城头。犹豫了一瞬,他折返回岸边,向着稍稍聚集些的骑兵们喊道:
“城里一定出了乱子……我们得去宏仁门,宏仁门准能打开!我们还有不少人,说不定能守住城池……至不济也能簇拥陛下逃亡!”
因为不停的怒吼,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会儿提气大喝,声音粗噶低沉不说,每吐一个字,咽喉都像被刀割也似。
但是,竟没有人理他。
完颜陈和尚扫视左右,发现完颜从坦的副手,曾在中都担任兵马都统的移剌蒲阿在此。这移剌蒲阿,乃是得到开封朝廷专门召唤的青年英才之一。中都事变时,他随着完颜斜烈兄弟一齐出逃,逃亡路上,则与完颜陈和尚彼此扶持,交情也很深厚。
完颜陈和尚脚步哗哗地带着水,勐地向前,试图去牵移剌蒲阿的马缰。
却不料移剌蒲阿勐然带马避让,完颜陈和尚竟捞了个空。
“良左,这会儿局势很是不明,我刚才听说陛下已经出事了……你再乱说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移剌蒲阿冷冷地说了一句。
完颜陈和尚倒退几步,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勐捶了一下,几乎要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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