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在凌晨时分,距离乌沙堡百里开外。
将士们在赵瑄的带领下,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昨天清晨的时候,赵瑄带着他的部下们,和紧追而来的康里骑兵斗了一场。双方此前没有交过手,赵瑄对康里人的骑兵战术缺乏了解,更没料到康里人骑乘的西域高头大马,短距离冲刺能力这么强。
他的战场指挥难免有错进错出的地方,所以将士们损失了不少,当场战死了四十多人,后来急行撤退的时候,又有十几个重伤员死了。
戎马倥惚的时候,不可能把遗体完整带回缙山。所以当晚宿营的时候,将士们捡拾柴禾,垒起火堆,焚烧了牺牲的将士尸身,然后把骨殖收拾了,装在专用的陶罐里,贴上写有姓名的封条,由专人随身携带。
军中文书在将士们出征前提前代笔写好的家信、牺牲将士的遗物也都并在一处。
有些将士的尸体未及收拢,便将他随身的衣袍、什物烧了,一样封于陶罐,聊以寄托。
牺牲的将士里,有石抹也先的部下,所以他也前后忙个不停。
苏赫巴鲁、毕力格等蒙古军官则安静地陪同着,神色有点羞愧,有点尴尬,也有点茫然。
这六個千户,是最早背叛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一批人,平时被大周当作榜样厚待。他们自家在清洗了动摇之人以后,也普遍信心十足,觉得自家至少可以和黄金家族直属的几个千户拼一拼。或许一手拧下别勒古台的脑袋,亦未可知。
两边接战以后,他们起初确实占着优势。可后来,他们发现黄金家族的底气还很足,从西域调来的兵力更是厚。
那些西域骑兵们在数千里以外被成吉思汗痛打,调到草原后没有后路可言,大概也憋着一股劲要在新主子眼前表现,简直毫不在意死伤,动辄发起万骑规模的攻势。苏赫巴鲁等人的家底却很有限,渐渐支撑不住。
赵瑄作为领兵主将,本来不该亲自率部与人厮杀的。昨日完全是因为蒙古人没能截住康里人斜向穿插的重骑,才导致赵瑄一度身陷险境,后来的撤退也有几分狼狈。
可是,赵瑄为了处理将士遗体,在野地里点起这许多火堆,必定引起追兵的注意。若康里骑兵紧追而来,明天该怎么应付?
苏赫巴鲁等人本以为,虽然战事不利,本方背靠着大周,并无可虑。只消徐徐南下,去和皇帝陛下发动的大军汇合,这仗还有得好打。看赵瑄这两日里的指挥,却是沿着界壕一路往东,走了两百多里。
往东走,有什么?
从那个方向要靠拢泰州,未免远了点。可供支援的,是金莲川一带的周军,另外,听说皇帝的小舅子正在乌沙堡聚集汉儿奴隶。而整个草原东部的许多个千户部落,也正陆续在向乌沙堡靠拢,誓要夺回逃奴和损失的畜群。
那些草原东部的千户,大都不属于蒙古立国的九十五千户之列,但手头或多或少有点实力。他们二三十家凑在一起,怕不得有数万男女!我们一头撞过去做甚?
我们凑过去,西域骑兵们随即赶到,局面只会变得更危险吧!
苏赫巴鲁连续几日纠结此事,赵瑄这一路上,却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对此全不担心。众人心里难免有点疑惑,却又不敢问。
此番苏赫巴鲁本想问个明白,可赵瑄忙着牺牲将士的后事,他又不敢打扰,只能没话找话,向身边同伴们赞叹几句大周朝廷对战死者的抚恤丰厚,顺便打探下传说中世代祭祀不绝的汉家大庙是何情形。
他觉得,赵瑄的部下们损失不小,但士气依然高昂,没有谁因为长途辗转的疲惫或者战事不利的情形变得消沉。这显然和抚恤、祭祀等待遇脱不开关系。
与之相比,蒙古人的士气就有点低迷了。
接连几场恶斗下来,双方动辄连续一日一夜甚至更长时间的厮杀、冲锋、转移、调动。战马可以轮番休息,人却不能丝毫松懈,在战马疲惫的时候还要牵马走路,饿了、渴了也没法好好吃饭喝水。
这些是蒙古人的日常,哪怕投靠中原朝廷,他们也不会丢失坚韧耐战的本能。但架不住一拨又一拨的敌人从草原深处冲出来,他们在连续作战以后,还是表现出了懈怠。
此时已有数百骑兵掉队。有一些是受伤了没法坚持,有些是失去了斗志。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单一个蒙古人随便靠射猎就能维生,倒不必担心他们,只要在入冬下雪前回到营地即可。问题是,其中还有些,恐怕是再度动摇,脱队重新投向草原了!
毕力格喃喃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这般只是打仗,却没劫掠的机会,和以前毕竟不太一样。”
“朝廷用得着一群贼么?”
苏赫巴鲁在这上头可不会犯错,他立刻正色道:“朝廷不会放任蒙古人的武力,真正可用的人,迟早都会被收纳到军队里,吃军饷厮杀卖命!现在只是个开始!”
毕力格皱了皱眉,待要稍许争辩,忽然在原野深处,看到光芒闪动。
“有火光!”
他大叫一声,跳起来指点方位。身旁数人随他指示看到的,无不动容。
显然是追踪而来的康里骑兵探子!他们可能以为,这边正当火光耀目,注意不到远处的情形,所以点起手里火把的时候没有太过小心,举得稍稍高了些。这样一来,就暴露了行迹。
那么,这探子为什么急着举火?他举火给谁看?
不用多想,西域诸部的骑兵就在后头不远!
苏赫巴鲁顾不得打扰赵瑄,拨马直冲过去:“防御使,康里人的探子追上来了,还点了火把!我这就派人折返回去察探,大家赶紧作出发的准备吧!”
“将士们都累了。”
赵瑄抬眼往发出火光的方向看了看。他的脸色也难免憔悴,两眼遍布血丝,但却很冷静地道:“康里人做不到一人双马,他们的大队人马,行动没这么快。咱们不妨再休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毕力格叫道:“半个时辰吧?不能再多了!”
石抹也先也道:“再往东,有两条小河要过,可能还有沼泽。追兵或许会趁机迫近……防御使,那些西域人的战马短距冲锋的速度又快又猛,还是隔着远些,大家才好从容应对。”
“嗯……”赵瑄从善如流:“那就半个时辰。”
到了第三天,前后越过两条小河,翻过一片盐沼。路上两家又厮杀了数场,追兵依然吊在后头。
苏赫巴鲁派出猎手,到盐沼后头的灌木林里抓了大大小小的獾子和黄羊烧烤的时候,许多骑士直接滚落下马休息。有些身上带伤、因为失血过多而精力不济的,半躺在地上立即睡着了。
这种疲惫感,也和连续的撤退和摆脱,带来的沮丧情绪有关。
而那几个康里人的探子大概觉得占据了上风,甚至都不掩藏身形。
他们大大咧咧地在高地勒马眺望着,直到石抹也先亲自带人去驱赶,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石抹也先额外派了数十骑去,把探子尽量赶到更远。他自己气哼哼地回来,提议说,可以带一些精锐部下设伏掩杀一次,被赵瑄拦住了。
“他们这样跟着,最好不过。”
“就让他们一直跟着?他们是在等机会啊!”毕力格鲜少这样大声和赵瑄说话,他有些急躁。
“那是自然。”
赵瑄微笑道:“咱们先前几日厮杀,到底也给了他们好几下狠的。论死伤,他们比咱们要多许多,想来他们急于报复,所以咬着绝不肯放。”
“防御使,这样下去可不成啊。”毕力格皱眉道:“我的部下,咳咳……毕竟比不上朝廷经制之师,这几日里已经走散了上百人。好些人都在问,咱们一直往东,是要做什么?”
赵瑄沉吟了一阵,凝视着毕力格道:“这些走散之人,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他们会后悔的,一辈子都会后悔。”
毕力格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瑄转而再看苏赫巴鲁和他身后其他的蒙古军官:“你们手底下,就算逃散些人,又何必在意?逃散的人本也不配为我大周效力。”
“可是……”
“我累得不行,照旧歇半个时辰。”赵瑄挥了挥手:“随后各部继续启程,带着这群追兵,一起到乌沙堡去!去吧,现在都去休息!”
半个时辰后,几匹格外健壮的蒙古马吃饱了草料,被人领到池塘边认真涮洗过了,又休息了足够的时间。战马的灵性告诉它们,将有一次远行。马匹纵情奔驰的本能,让它们对此感到很是兴奋。
田雄所部的几名周军斥候骑士纵身上马,马匹不停地打着响鼻,前蹄连连蹬踏草地。
赵瑄扯着缰绳,沉声道:“我再带那些康里人绕两圈,蒙古黄金家族的本部主力必定会赶到……告诉田雄,两天以后,乌沙堡见!”
斥候骑兵重重点头,催马就走。
马蹄翻飞,骑士的身影没入灌木林后头的浅沟。蹄声从重到轻,很快就听不见了。浅沟里的一群群飞鸟被惊动,盘旋久久不落。